周怀民道:“《大学》有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我读大学,知人生必要立志,亲近人民,追求至善之道。”
鲁世任惊异:“哦?如此说来,怀民是陆王心学派了?”
朱熹的理学,对大学亲民的解释,即为新民,即使人弃旧图新。
王阳明的心学,对大学亲民的解释,即为亲近百姓、关怀民生。
“也不算是,我只是认可心学对亲民的感悟。太史公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之格学,也是站在孔孟朱王等众哲贤的肩膀上发扬光大。”
鲁世任琢磨片刻:“你的格学如何解释亲民?”
“我格学,对大学亲民的解释,乃是以民为本,为人民服务。”
鲁世任并不意外,来这一路,墙壁上到处都是这些标语,周怀民及其手下也在亲力亲为,为人民服务不是空话。
几人下了马车,进入周家沟。
周怀民指着印刷厂道:“咱们先参观印刷厂,我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咱们稍后再说。”
保民印刷厂就在村西,距离服务站不远,院门挂牌:【保民印刷厂】
墙上还刷着标语:“让知识走进千家万户。”
鲁世任大为感叹,指着标语道:“有教无类,此千古立德之功也。”
厂长汪余庆见周怀民带着人进厂参观,赶忙迎上来。
“汪厂长,咱们又来大单子了。”周怀民笑道,“认识一下,郑州知州鲁大人。”
汪余庆家本是偃师人,来杨家庄集市做木雕,被周怀民发现并人才引进。
全家告别了偃师那土坯露顶的破屋,住在槐花里小院。
小院正屋有房间四五间,爹娘、儿女及婆娘都有住处,且可养鸡养猪,单独的灶房,又全是砖瓦盖成。
而且槐花里紧挨周家沟,又是极安全之地,汪余庆作为厂长,工钱也不低。
一家人欢天喜地,哪样都如意,只有一样担心,那就是印刷厂的生意极其冷淡。
不像别的厂,整日里货夫进进出出,干的热火朝天。
汪余庆整日如热锅上的蚂蚁,但周怀民却是一点都不急,只让他钻研刻印机,把字模的母模精心雕琢好。
工钱每月照发不误。
过了年,崇祯九年初,汪余庆迎来正式的报纸刊印。
《民报》、《义务教育标准课本》、《农会章程》、《伊洛会报》、《孝经章义》等各种订单纷沓而来,从门可罗雀,一夜之间,他熬夜点灯干都干不完。
于是招兵买马,快速招募了一些识字工人,进行活字编排和报纸印刷。
幸亏在周会长的指点下,自己于去年早已雕刻好了铜质的母模,用人力冲压机,把铜质母模压制铅锡合金,成为子模。
铜质母模是正字,铅锡字模是反字。
每套字模约有八千多个,有了母模和冲压机,一套字模制作起来也是比较快。
可以说,印刷厂最宝贵的财富便是母模,母模每个字模都是汪余庆精修雕琢出来的。
汪余庆心里乐了,周会长真是手眼通天,来厂的大客户全是朝廷的人。
“鲁大人,这是咱们的排版间。”厂长汪余庆引导众人进入第一间厂房。
厂房内竟还有女工,有三四个人,在一个长长的桌子上工作。后面靠墙一排是字模架,足有八千多个字模。
鲁世任惊道:“这里仅是把字模排版?”他仔细端详字模架,上面按照偏旁部首分架排列。
最早提出部首的概念是在东汉时期,由许慎在其着作《说文解字》中首次提出。明时已很成熟。
鲁世任拿起一个小字模看,只见此物非木非泥,而是金属所制。
恍然大悟,激动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怪不得你们能刻印这么小而不渍墨,原来用的是金属!”
他看着周怀民一脸淡笑,内心极是佩服,此人巧思敏工,是个极聪明之人。
他放下字模,站在一女工后面观看,女工正对着义务教育二年级的《数学》书样,进行捡字装版。
依照禹允贞设计的原稿,将刻制好的汉字、数字、表格、插图、专名线等组成课本专用尺寸的活字版。
鲁世任惊喊道:“怀民!你们这还能刻印插画?”
禹允贞从挎包里拿出一本国学课本,递给鲁世任,笑道:“鲁大人,你瞧我们印刷好的义务教育一年级下的国学课本。”
鲁世任知这周夫人是负责文教院的院首,他拿来翻看,只见第一课:《春天来了》
上面便有插画,画的是阡陌田野,农夫春耕,远山小河,池塘鱼跃,冒烟工厂,青柳掠过燕子。
鲁世任赞不绝口:“妙啊,妙啊。真好,蒙学读物又有些乡野童趣,我之前有此想法,只是没这工艺,只得作罢。这是谁做的?”
禹允贞指着书面扉页笑道:“我们两个。”
鲁世任见扉页上印有:
编撰:周怀民、禹允贞
绘图:禹允贞
刻印:保民印刷厂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并肩站在眼前,郎才女貌,不禁有些愣神。
万万没想到,这两个年轻人,一个为孩子作插画,一个为孩子装蹴鞠,心怀爱意,为丁香客店那调皮男童,为这一路上所见的孩子们,做到了如此地步。这就是为人民服务吗?
鲁世任意识到盯着两人看有些失态,忙咳了掩饰:“你们两个,很好。怀民,为什么要为孩子这么做?”
禹允贞双手抱胸,脆声道:“因为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未来是年轻人的。”
周怀民指着熟练的捡字女工:“鲁大人,因为时代变了。”
鲁世任闻听,大为惊骇,如同被雷击,心头不由得颤栗,鼻子酸楚,眼含泪意,喃喃道:“时代?什么是时代?”
是啊,农会的墙壁上总是提起时代。
时代是什么?
这里的人,和这两个青年人一样,看起来如同东方升起的太阳,朝气蓬勃,对生活充满希望。
而朝廷治下,自己治下,总是不由得感受到世态炎凉,伴有秋风的凉意和萧瑟。
他的思绪被汪余庆打断。
厂长汪余庆带着众人来到第二间:“鲁大人,请看,这是咱们五个印刷机,分为五组,看量多少,如果多了,五个组排版,一起印刷。”
鲁世任已经处于极度震惊之中,已忘了回复汪余庆,瞪大双眼看着厂房内。
他想象的刻印,就是类似传统雕版,一个人拿着小木框,站在小桌前涂墨,把纸摊上,用滚轮压制。
但眼前的刻印机却是庞然大物,这一个房间,只能容得下五个了,每台刻印机都有三四个工人在忙活。
眼前这一台机器,正是印的最新一期的《伊洛会报》。
报纸的大小都是统一的,无论是《民报》、《伊洛会报》,还是刚送过来第一期的《嵩阳院报》,都采用标准的报刊用纸。
标准化,是工业批量生产的第一步。
有一切纸工专门负责切纸,报纸有报纸专用的切纸刀,尺寸规格统一,只需放入对齐操作刀具即可。
然后把纸放入刻印机左边的纸托。
刻印机中央是一个很高的钢架,钢架上倒悬着一个实心印锤,锤面包裹着鞣制过的牛皮。
印锤下面,即为排版好的字模框架。
印刷工转动钢架的进出纸转轮,转轮拨动纸张。
“妙啊!这小转轮竟如此巧妙,也无需用手捻纸,刚好扫一张落于字模上。”鲁世任惊奇。
刻印工压下长长的杠杆。
“砰!”一张即刻印好,再转动转轮,把印刷好的一张拨出,扫进新的一张。
“亲娘咧,原来还可以这样。汪厂长,这机械是谁想出来的?”
汪余庆自豪道:“这是周会长、我、格物堂,还有各厂大匠,调校多次,浪费了许多纸张,改进出来的。”
周怀民补了一句:“这是人民的智慧结晶。”
鲁世任脑子嗡的一下,他望着众多熟练的印刷工人,他们穿着体面,在这里不受风寒之苦,想必在这里也有不菲的收入。
看着汪余庆自豪摸着自己的成果,滔滔不绝的讲解,眼中充满希望,要力争拿下这一单。
“汪厂长,这刻印机,是不是这一台机器和刚那套字模架子?”
“正是,还有切纸机。”
“哦~”鲁世任此时觉得,一千二百两没那么贵了。怎么也要尊重一下人民的智慧吧。
“怀民,你给我弄两套,书院一套,送到老家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