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鹅》带来的赞誉如同温暖的春风,吹拂着陈平安,也让他成了蒙学馆里当之无愧的焦点。
方敬儒先生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在他身上停留更久,提问的次数也愈发频繁。
其他学童看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嫉妒或不服,渐渐变成了混合着敬佩和好奇的复杂情绪。
唯独一人,看向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碴子,愈发冰冷怨毒。
那便是陈富贵。
自从上次作诗被比下去,又在课堂问答中被陈平安反将一军后,这位地主家的独子便将陈平安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
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泥腿子出身的穷小子,能得到先生的青睐,能得到所有人的关注。
凭什么自己这个家境优越、本该是众人中心的小少爷,反倒成了他的陪衬。
不甘、嫉妒、怨恨,如同毒藤般在陈富贵幼小的心灵里疯狂滋长。
看着陈平安那副平静淡然、似乎对一切赞誉都毫不在意的模样,陈富贵心里的火气更是无处发泄。
必须让他出丑。
必须让所有人看看,这个所谓的“神童”,不过是个装模作样的家伙。
阴暗的念头在心底盘旋,陈富贵开始暗中串联平日里跟着自己的那两个小跟班。
“喂,明天上课的时候,等那姓陈的背书,咱们就这样…”
角落里,三个小脑袋凑在一起,低声密谋着。
第二天,蒙学馆的课堂上。
方先生正在讲解《论语》的篇章。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此乃《学而》篇开篇之语,亦是圣人教导我辈为学处世之根本…”
老先生讲得深入浅出,声音抑扬顿挫。
下面的学童们大多听得认真,只有陈富贵和他那两个同伴,眼神闪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讲解完毕,便是例行的检查背诵环节。
方先生随意点了几个学童的名字。
有的背得磕磕绊绊,有的则相对流利。
终于,目光落在了陈平安身上。
“陈平安,你来背诵方才讲解的这一段。”
“是,先生。”陈平安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
就在此时。
坐在前排的陈富贵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咳咳咳。”
声音又大又突兀,故意打断课堂的安静。
紧接着,他旁边的两个跟班也跟着“不小心”地弄掉了桌上的砚台,“哐当”一声,墨汁溅得到处都是。
又有人“不小心”碰掉了书本,发出一阵哗啦的响声。
一时间,原本安静的课堂变得有些混乱。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故意的。
目标,直指正在准备背诵的陈平安。
想用这种方式打扰他,让他分心,让他出错,让他当众出丑。
方先生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并未立刻发作,只是看着陈平安,想看他如何应对。
陈平安站在那里,小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
仿佛周围的混乱与他无关。
目光清澈,直视前方,没有理会那些拙劣的干扰。
等到那阵混乱稍稍平息。
清朗的童音响起,不疾不徐,字正腔圆: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声音稳定,节奏平缓,没有丝毫被打扰的迹象。
甚至,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从容不迫的气度。
flawlessly (完美无瑕地) 地将整段背诵完毕,一字不差,连语气都模仿得恰到好处。
屋子里一片寂静。
那些原本想看好戏的学童,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陈富贵和他那两个跟班,更是愣住了,没想到自己的干扰竟然毫无效果。
方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了点头:“嗯,不错。坐下吧。”
随后,目光转向陈富贵:“陈富贵,你来背。”
陈富贵没想到先生会立刻点他的名,有些措手不及。
加上刚才的干扰计划失败,心里本就有些慌乱。
站起身来,支支吾吾半天,才开始背诵:“子…子曰…学…学而…”
声音干涩,磕磕巴巴。
背到后面,更是错漏百出,将“说乎”念成了“悦乎”,又把“人不知而不愠”给忘了半句。
引得下面一阵低低的窃笑声。
就在陈富贵涨红了脸,几乎要背不下去的时候。
陈平安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语调。
“富贵兄,方才先生讲解时,似乎说过,‘说’通‘悦’,但此处用‘说’字,更能体现内心之喜悦,并非简单的‘高兴’。还有,‘人不知而不愠’的‘愠’字,是恼怒、怨恨的意思,富贵兄似乎…漏了几个字呢。”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指出了陈富贵背诵中的两处明显错误。
没有指责,没有嘲讽,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
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陈富贵难堪。
这等于是当众宣布,你不仅背错了,连刚才先生讲的都没听进去。
“我…我…”陈富贵被说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怒。
恼羞成怒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了,指着陈平安就嚷嚷起来:“你…你得意什么。不就是会背几句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作诗也是运气好,瞎诌了几句歪诗罢了。”
终于撕破了脸皮,开始进行人身攻击。
将陈平安的才华归结为“运气”,贬低《咏鹅》为“歪诗”。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最无力的反击方式了。
然而,面对这气急败坏的挑衅。
陈平安依旧没有动怒,小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天真”的好奇。
歪了歪脑袋,看着陈富贵,用一种极其无辜的语气反问道:
“哦?富贵兄觉得我那首是‘歪诗’?觉得作诗很容易,只是运气好?”
“那…”笑容变得更加纯良,眼神却带着一丝狡黠,“既然如此容易,不如…富贵兄你也当场作一首‘歪诗’让大家听听?也让我们开开眼界,看看运气来了,是怎么作出诗来的?”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用你自己的话,来堵你的嘴。
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
这话一出,整个蒙学馆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堂大笑。
连几个平日里和陈富贵交好的孩子,都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起来。
陈富贵被这突如其来的反问彻底噎住了。
让他作诗?
还是当场作?
别说歪诗了,他连打油诗都憋不出一句。
站在那里,张口结舌,脸涨得像猪肝一样,手指着陈平安,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窘迫。
难堪。
无地自容。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如同无数根细针,刺得他浑身难受。
最终,这位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小霸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把推开面前的桌子,哭着跑出了蒙学馆。
留下身后一片更加响亮的哄笑声。
窗外,方敬儒先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默默地摇了摇头。
对于陈富贵今天的行为,他自然是十分不悦。
小小年纪,心思不正,嫉贤妒能,还用如此拙劣的手段干扰课堂,实非读书人所为。
但对于陈平安最后那番应对…
老先生心里却又升起一丝隐忧。
这孩子,太聪明了,也…太锐利了。
言语之间,看似温和无害,实则暗藏机锋,字字诛心。
虽未恶语相向,却能杀人于无形。
这份机敏和口才,用在正途自然是好。
可若是将来…
唉。
过刚易折啊。
看来,对这孩子的教导,不仅仅要传授学问,更要磨练心性,教他懂得“藏锋”之道才行。
而此刻的陈平安,看着陈富贵哭着跑开的背影,心里没有半分得意。
只是默默地想:对付这种低智商的对手,果然还是智力碾压最有效,也最省力。
至于他会不会回家告状,引来他那个地主老爹的介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自己如今,也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只是,这蒙学馆里的日子,怕是不会再那么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