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晨。
四天四夜的末路狂奔,几乎榨干了这支西夏败军最后一丝精力。从会宁关突围时的一万一千八百人,到如今,还能跟上大队的,已不足万人。他们像一群被狂风驱赶的孤魂野鬼,沿着黄河东岸的荒原,机械地向着东北方向挪动。
每个人都形容枯槁,盔甲上布满了灰尘和已经干涸的血迹,眼神麻木而空洞。支撑他们没有倒下的唯一信念,就是前方那座遥远的都城——兴庆府。
“大将军,斥候回来了!”副将嵬名阿埋策马赶到察哥身边,他的声音因为干渴和疲惫而嘶哑不堪,“前方三十里,就是贺兰山南麓的‘狼嚎口’,穿过那里,再走不到两百里,就是……就是兴庆府了!”
“兴庆府……”
听到这三个字,队伍中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那些原本低着头的士兵,纷纷抬起了头,麻木的眼中,终于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家,就在前面了。
察哥勒住缰绳,抬头望向远方那连绵起伏的贺兰山脉。那座山,是他们党项人的圣山,是他们的根。可此刻,他心中没有半分亲切,只有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不安。
太顺利了。这一路,就像是走在一条被刻意清扫过的道路上,别说宋军大部队,就连之前那些烦人的斥候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法那老狐狸,就这么放任自己回援京师?这不合常理。
“传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休整!”察哥沉声下令,声音里充满了警惕,“再派三队斥候,仔细探查狼嚎口内外,方圆二十里,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告诉他们,就算把地皮给老子刮下一层,也要看清楚里面到底有什么!”
“大将军?”嵬名阿埋一愣,“兴庆府就在眼前了,为何如此谨慎?”
“正因为就在眼前,才更要谨慎!”察哥的声音不容置疑。连日的惨败,让他变得像一头受过伤的狼,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绷紧神经。在没有确认绝对安全之前,他绝不会再踏出一步。
一个时辰后,派出的斥候陆续返回,带回来的消息却惊人地一致。
“报——!大我将军!狼嚎口内并无伏兵,只有一些……一些废弃的营寨痕迹。”
“报——!大将军!峡谷两侧山岭也已探查,同样空无一人!”
只有一个斥候带回了些许异样的消息:“回禀大将军,小的在峡谷北口,发现了一支宋军。但……但他们并未设伏,而是在平原上……安营扎寨,摆开了阵势。”
“摆开阵势?”察哥心中疑云更重,他一把将那名斥候提了过来,厉声问道:“看清楚是什么旗号?领军的是谁?”
“看……看清楚了!”斥候吓得浑身发抖,“是……是宋军的‘折’字大旗!领军的,好像是宋军的西征大元帅,折可求!”
“折可求?!”
这个名字一出,察哥和军师拽离同时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困惑。
折可求,这个和西夏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对手,他们当然认识。此人用兵以沉稳着称,极善防守,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狂妄,敢用步卒大阵在平原上等待自己的骑兵了?
“兵力有多少?”拽离急忙问道。
“黑压压的一片,看不太清,但……但多为步卒!他们阵前立着鹿砦,似乎……似乎不打算主动进攻。”斥候回答道。
“大将军,”拽离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此事太过蹊跷。折可求以步卒为主,却在平原列阵,这无异于以卵击石。他要么是有诈,要么……就是有所依仗。”
“依仗?”察哥冷笑一声,“他能有什么依仗?无非还是刘法那些会爆炸的铁疙瘩!老子已经被那玩意儿坑过一次,绝不会再上第二次当!”
他心中的不安渐渐被一种新的判断所取代。他认为,折可求之所以摆出这个看似愚蠢的阵势,目的只有一个——虚张声势,拖延时间!
很可能,折可求的主力并不在此,这只是他的一部分兵力,用来吓阻自己,为宋帝赵桓围攻兴庆府争取更多的时间!
这个念头一出,察哥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凶光。他觉得自己看穿了对手的计策。
“传令下去,全军戒备,缓缓通过狼嚎口。我倒要看看,他折可求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半个时辰后,近万西夏残兵,小心翼翼地通过了狼嚎口。当他们走出峡谷,看到眼前景象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证实了斥候的说法。
峡谷北口外的平原上,一支宋军大阵,早已严阵以待!
那是一支纯粹的步兵方阵,人数约在五六千左右,黑压压的一片。军阵之前,鹿砦林立,拒马重重,长枪如林,盾牌如墙。军阵中央,一面巨大的“折”字帅旗,在风中猎猎飞扬。
“果然是折可求!”嵬名阿埋狠狠地啐了一口,“他这是看不起我们吗?就凭这点步卒,也敢挡我大夏铁骑的去路?”
西夏军阵中一阵骚动,士兵们虽然疲惫,但看到对方如此“轻敌”的布阵,心中的恐惧也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轻视的愤怒。
“大将军,下令吧!”嵬名阿埋请战道,“末将愿率八百铁鹞子为先锋,定能一举凿穿他的军阵!”
“不急。”察哥抬手制止了他。他催马上前几步,眯着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对面的宋军大阵。他必须确认,这其中到底有没有陷阱。
两军在相距约一里半的距离上,就这么对峙起来。
帅旗之下,折可求神色沉稳,看到西夏军的反应,他心中暗自点头:陛下神机妙算,这察哥果然生性多疑,不敢轻易来攻。
“元帅,”他身旁的胡寅却有些担忧,“察哥停下了,他好像起了疑心。我们……我们真的能挡住他吗?这可是近三千骑兵的冲击啊!”
折可求看了一眼身后那些隐藏在步兵阵列中的庞然大物,淡淡地说道:“胡参赞,陛下自有安排。我们要做的,就是相信陛下,相信我们身后的弟兄。”
他随即下令:“传令下去,让前军的弟兄们,把嗓子都给我亮起来!就骂察哥是背信弃义、弑杀天使的无耻小人!”
很快,宋军阵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喊声,通过传令兵的层层传递,汇聚成巨大的声浪:
“察哥老贼,背信弃义,枉为大将!”
“贺兰山下,便是尔等葬身之地!”
“快快下马受降,可留尔全尸!”
“大将军!”嵬名阿埋气得脸色涨红,“宋人欺人太甚!不能再等了!”
察哥依旧没有下令,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一遍遍地刮过宋军的阵型。他在寻找,寻找那些可能隐藏起来的“掌心雷”投掷手。
“让弟兄们也给老子喊回去!”察哥冷声道,“告诉他们,我大夏男儿,宁死不降!有本事就真刀真枪地打一场,别只会躲在乌龟壳里耍嘴皮子!”
西夏军阵中也爆发出了不甘示弱的怒吼。双方的士兵,就这样隔着一里半的距离,展开了激烈的骂战。
就在这震天的骂阵声中,察哥的内心却愈发笃定了自己的判断。他发现,宋军虽然阵势严整,但反应却极为“迟钝”。
他下令弓骑兵上前试探。数百名西夏弓骑兵立刻策马上前,在距离宋军大阵约五百步的地方,张弓搭箭,向天空抛射出密集的箭雨。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面对呼啸而来的箭雨,宋军阵中竟然没有丝毫慌乱。前排的盾牌兵只是将盾牌举得更高了一些,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而后方的宋军,竟然连像样的弓箭反击都没有,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十支箭矢稀稀拉拉地射了过来,软绵绵地掉在阵前,连西夏军的马腿都够不着。
“这……这是怎么回事?”嵬名阿埋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为何不还击?难道他们的弓箭手还没我们射得远?”
拽离也皱起了眉头:“大将军,事出反常必有妖。宋人此举……倒像是在故意示弱?”
示弱?
察哥的心中猛地一亮!他突然想通了所有关节!
折可求不是不想打,而是不敢打! 他手里的兵力不足,远程攻击的弓弩手更少!他摆出这个步兵大阵,就是个空架子!他所有的依仗,就是那些藏在阵中的“掌-心雷”!
他就是要用这个看似坚固的乌龟壳,和自己对峙,拖延时间,等待刘法从背后包抄!
“哈哈哈……”察哥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轻蔑和恍然大悟的快意,“老子明白了!老子全明白了!”
“大将军?”嵬名阿埋和拽离都疑惑地看着他。
“折可求,你个老匹夫,以为老子还会再上当吗?”察哥遥指着对面的宋军大阵,对身边的将领们大声说道,“你们看到了吗?宋军的阵型虽然庞大,但他们不敢还击!因为他们人少,弓弩也少!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等我们冲到近前,用那些铁疙瘩来炸我们!”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无比自信和高亢:“但是!他算错了一点!他以为我们还是只会傻乎乎地正面冲锋吗?他以为我察哥还会给他投掷那些妖物的机会吗?”
“传我将令!”察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尖利,这是他翻盘的最后机会,也是他认为唯一的机会!
“嵬名阿埋,你率八百铁鹞子,从左翼迂回!记住,不要急着冲阵,用骑射袭扰他们,把他们的阵型给我拉扯开!”
“拽离,你指挥步卒,正面缓缓推进,给他们压力!但所有人都给老子散开,队形拉稀一点!老子倒要看看,他那几十个铁疙瘩,能炸死我们几个人!”
“本将军,亲率两千轻骑,从右翼寻找破绽!一旦他们的阵型被拉扯开,我们就从侧翼,一举冲垮他们!”
这套战术,完全是针对“掌心雷”的!分散阵型可以减少爆炸伤害,骑射袭扰可以避免进入对方的投掷范围,多点进攻可以让对方防不胜防!
“大将军英明!”嵬名阿埋和拽离听完这套部署,都觉得天衣无缝,齐声赞道。
察哥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运筹帷幄的西夏战神。他觉得自己已经彻底看穿了折可求的虚实。
他拔出腰间的弯刀,遥指着远处那面迎风招展的“折”字帅旗,发出了最后的怒吼:
“全军——出击!踏平宋营,生擒折可求!”
“呜——”
悲壮的号角声响起,近万西夏军兵分三路,开始缓缓向宋军大阵压去。察哥一马当先,他要用这场最后的胜利,来洗刷自己所有的耻辱!
然而,就在他率领的右翼骑兵,绕过一个缓坡,准备对宋军侧翼发起冲击的时候,他看到对面的步兵方阵,如同摩西分海一般,缓缓向两侧裂开。
三门黑洞洞的、比水桶还粗的巨大铁筒,从步兵方阵的后面,被缓缓地推了出来。
那是什么东西?
那绝不是能用手投掷的“掌心雷”!
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比在青石峡时强烈百倍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察哥的心脏。他想要下令停止进攻,但已经太晚了。
“点火——!”
随着折可求冰冷的声音响起,三道毁灭性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战场,也照亮了察哥那张写满惊骇与绝望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