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兴庆府,皇宫。
本该是宫禁森严,万籁俱寂的时刻,如今却被一阵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和兵甲碰撞的“锵锵”声彻底撕碎。
寝宫之内,夏崇宗李乾顺刚刚屏退了所有宫人,正与须发皆白的老国相拓跋守寂,以及几位最心腹的宗室老臣,围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商议着那份关乎国运,也关乎他们身家性命的降表。
“拓跋相国,”李乾顺的声音嘶哑而无力,他指着草拟的文字,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再看看,朕自去帝号,称‘夏国主’,岁奉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这……这份诚意,那宋帝赵桓,可会接纳?”
拓跋守寂老泪纵横,正要开口,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紧接着是卫士的怒喝与兵器落地的声音。
“怎么回事?!”李乾顺惊得从龙榻上跳了起来,脸上血色尽失,“外面出了何事?!”
话音未落,寝宫厚重的殿门,被人从外面“轰”的一声,粗暴地撞开!
一股夹杂着寒意的夜风倒灌而入,吹得殿内烛火狂舞。只见枢密院领军使赫连雄,身披重甲,手按腰间弯刀,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在他身后,是数十名同样甲胄在身、手持利刃的亲兵,他们那凶狠的眼神,如同择人而噬的野狼,瞬间将这小小的寝宫变成了一座杀气腾腾的军帐。
“赫连雄!”李乾顺又惊又怒,指着他,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你……你想做什么?!带兵闯宫,你是要造反吗?!”
赫连雄走到殿中,看了一眼桌案上那份尚未写完的降表草稿,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没有理会李乾顺的咆哮,而是猛地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陛下!臣不是来造反,臣是来请战的!”
“请战?”拓跋守寂气得浑身发抖,他拄着拐杖上前一步,厉声斥责道,“赫连匹夫!城外宋军主力压境,灵州会州皆已失守,你拿什么去战?!拿城中这些老弱妇孺的性命去战吗?!”
“老相国!”赫连雄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拓跋守寂,“我敬您是三朝元老,但今日之事,关乎我大夏国体,关乎党项人的血性!您不该说出这等软弱之言!”
他环视了一圈殿内那几位面色煞白、不知所措的宗室老臣,声音愈发高亢:“战死,是我辈武人的荣耀!跪地求生,那是懦夫才干的勾当!我党项人的骨头,还没软到那个地步!”
“放肆!”李乾顺终于找回了一丝君主的威严,他一拍桌案,怒道,“朕与相国议事,何时轮到你一个武将来置喙?!你这是兵谏!是逼宫!”
“臣不敢!”赫连雄再次叩首,但声音却无半分退让,“臣只是……只是不忍看陛下受奸人蒙蔽,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决定!李仁爱那老匹夫,以死明志,看似忠烈,实则是畏敌如虎,想拉着整个朝堂给他陪葬!陛下,您万万不可被他骗了!”
“你……”李乾顺气得说不出话来。
赫连雄却不给他机会,继续慷慨陈词:“陛下!宋军远来疲敝,其所恃者,不过是几件会爆炸的妖物罢了!那东西,一战又能用得了几回?如今他们兵临城下,看似强大,实则已是强弩之末!”
他上前一步,声音充满了蛊惑力:“而我大夏呢?兴庆府城高池深,尚有三万守军,更有数十万忠勇的子民!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尽起城中丁壮,分发兵甲,人人死战,户户为营!那宋军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踏入我兴庆府一步!”
“莽夫之见!”拓跋守寂气得拐杖连连顿地,“你这是要将我大夏最后的血脉,都葬送在这兴庆府吗?你这是让全城百姓给你赫连雄一人陪葬!”
“老相国此言差矣!”赫连雄毫不示弱地反驳道,“我等在此死守,不是为了逞匹夫之勇!而是为了……等待援军!”
“援军?”李乾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惨笑道,“哪里还有援军?金人背信弃义,自顾不暇。各路州府,不是被破,就是自保。赫连雄,你告诉朕,援军在哪里?”
“援军,就在陇右!”赫连雄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对的自信,“陛下!您忘了察哥大将军了吗?!”
这个名字一出,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是啊,察哥!那个大夏最后的战神!
赫连雄见众人神情动摇,立刻乘热打铁:“察哥大将军麾下,尚有数万百战精锐!他虽在青石峡小挫,但主力尚存!如今他必然已经得知京师危急,正在火速回援的路上!只要我们能在兴庆府死死拖住赵桓的主力,短则十日,长则半月,察哥大将军的铁骑,必将出现在宋军的背后!”
他站起身,在殿中张开双臂,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景象:“到那时,我等在城中杀出,与察哥大将军里应外合,前后夹击!那数万宋军,便是我等砧板上的鱼肉,任我等宰割!此战一胜,不仅可解京师之围,更可一举扭转乾坤,让我大夏重振声威!”
这番话,说得在场不少年轻的宗室亲王都热血沸腾,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赫连将军说得对!我们还有察哥大将军!”
“没错!只要察哥将军回来,我们未必会输!”
只有李乾顺和拓跋守寂,心中一片冰凉。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察哥那里的情况,根本不像赫连雄说得那么乐观。那份来自会宁关的告急文书,早已说明了一切。察哥麾下,剩下的不过是一万多残兵败将,如何能与赵桓的主力抗衡?
可是,这些话,他们能说吗?
一旦说出来,等于彻底打碎了兴庆府最后的一丝希望,整个城池会立刻崩溃。
李乾顺陷入了极致的痛苦挣扎。一方面,他知道赫连雄说的都是梦话,是建立在错误信息上的疯狂幻想。另一方面,他又被赫连雄这番“兵谏”逼到了墙角,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和生命威胁。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此刻下令将赫连雄拿下,殿外那数百名亲兵会立刻冲进来,将自己剁成肉泥。
他恼火赫连雄的无礼,恼火自己被逼到这个地步,但同时,内心深处也有一丝被赫连雄点燃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万一……万一察哥真的能创造奇迹呢?万一宋军主力其实也不堪一击呢?
“陛下!”赫连雄再次单膝跪地,声音恳切无比,“臣知道,您心忧万民,不忍生灵涂炭。但开门投降,宋人就真的会善待我等吗?灵州的惨状,陛下难道忘了吗?宋帝赵桓,其人残忍嗜杀,绝非仁君!投降,不过是引颈受戮,死得更屈辱罢了!”
他重重一叩首,额头撞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陛下!臣等皆是党项的儿郎,是大夏的臣子!生,不能保社稷安康;死,亦当为国尽忠!请陛下下旨,让臣等……战死沙场,无愧祖宗!”
“请陛下下旨,死战到底!”殿外,那数百名亲兵仿佛听到了信号,齐声怒吼,声震宫阙。
这呼喊声,像一道道催命符,彻底击垮了李乾顺的心理防线。
他看着殿上咄咄逼人的赫连雄,又看了看一旁老泪纵横、却不敢再多言的拓跋守寂,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份尚未写完的降表上。
他缓缓走过去,拿起那张纸,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将其撕得粉碎。
“好……好……”李乾顺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的声音空洞而飘忽,“你们要战……朕……就给你们战……”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对赫连雄说道:“传朕旨意……尽起城中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所有男丁,分发兵甲,登城死守……所有府库,全部打开,犒赏三军……”
“陛下英明!”赫连雄闻言大喜,重重叩首。
“滚吧……”李乾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瘫坐在龙椅上,“都给朕滚出去……”
赫连雄虽然觉得陛下态度古怪,但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多言,立刻起身,带着满脸的兴奋和杀气,率领众甲士退出了大殿。
他要立刻去部署全城防务,他要让宋人见识见识,大夏最后的血性!
寝宫之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李乾顺和拓跋守寂等几位老臣。
“陛下……您……您为何要答应他?”拓跋守寂老泪纵横,颤声问道。
李乾顺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堆碎纸屑,许久,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绝望的叹息。
“相国,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