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迈进书房门槛时，带进一股初秋傍晚微凉的空气，吹散了室内凝滞的暖意。他解下肩头的墨色披风递给一旁侍立的苏培盛，动作干脆利落，目光却沉沉落在坐在窗边软榻上的筱悠身上。
筱悠并未起身相迎，只是搁下手中一册翻了大半的账本，抬眼望向他。窗格子里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映得她面容有些朦胧，唯有一双眼眸清亮如寒潭静水，无声地询问。
“皇阿玛今日召见，”胤禛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他几步走到书案后坐下，“说弘晖和宁楚克身子已是大好，瞧着精神头也足。”他停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紫檀木冰凉的桌面，“意思是，尚书房的课业，该拾起来了，让两个孩子明儿就进宫。”
筱悠搁在账本边缘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指尖泛出一点白。她没说话，只静静听着，目光落在胤禛微蹙的眉峰上。
胤禛抬眼，迎上她的视线，那深潭似的眼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直看到人心底去。他继续道，语气里添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皇阿玛还说，他身边冷清，两个孩子去读书，顺道也能陪陪他老人家。”
陪陪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与平素冷硬作风不符的温软，却也透出几分帝王晚景的孤清意味。
筱悠终于动了。她缓缓起身，走到书案一侧的茶盘旁，执起温在小炉上的青玉执壶，将温热的茶水注入胤禛惯用的天青釉茶盏。水声潺潺，在静谧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皇阿玛慈心，”她将茶盏轻轻推至胤禛手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孩子们能承欢膝下，是他们的福分。”
胤禛端起茶盏，并未立刻饮，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峻的侧脸轮廓。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却落在茶汤里沉沉浮浮的碧绿茶芽上。
“只是，”筱悠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宫里规矩大，人多眼也杂。弘晖稳重些还好，宁楚克年纪小，又才病了一场，性子到底跳脱。骤然回到那四方天里，我总怕她一时不察，冲撞了人，或是被旁人无心的规矩绊了脚。”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向胤禛，“我想着，让崔嬷嬷跟着一同进宫照料几日。她老人家经的事多，心也细，有她在孩子们身边看着、提点着，总归更稳妥些。爷看呢？”
胤禛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他抬眼，对上筱悠那双清透的眸子，里面坦荡无波，只有一片为子女计深远的澄澈。他沉默了片刻，喉结微动，将茶盏送至唇边，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
“你想得周全。”他放下茶盏，声音低沉，“崔嬷嬷稳妥。就依你。”
筱悠眼底深处那丝难以察觉的紧绷，在听到这句话时悄然松开了。她微微颔首：“我这就去寻崔嬷嬷吩咐。”
崔嬷嬷被唤来时，步履沉稳，腰背笔直如尺。她刚走到庭院里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梧桐树下，便见筱悠独自立在那里，仰头望着树叶缝隙间漏下的稀疏星光。听到脚步声，筱悠转过身。
“嬷嬷来了。”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崔嬷嬷耳中。
“福晋吩咐。”崔嬷嬷上前一步，肃然行了一礼，花白的发髻纹丝不乱。
筱悠的目光落在崔嬷嬷沉静如古井的脸上，缓缓道：“明儿一早，弘晖和宁楚克要进宫，回尚书房读书，顺道陪陪皇阿玛。”她刻意放慢了语速，尤其强调了陪陪二字，目光一瞬不瞬地锁住崔嬷嬷的眼睛，“宫里不比咱们府里，规矩是刻在每一块砖石、每一道门槛上的。宁楚克年纪小，病了一场才将养好，心性难免还有些浮，有些规矩道理，她未必真懂得里头的轻重。”
她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千钧：“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什么都见过。孩子们身边，我只信得过嬷嬷的眼睛。烦请嬷嬷辛苦一趟，跟着去，多看顾些，尤其是宁楚克那边，时时提点着些。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看，什么要当作没看见，嬷嬷比我更明白。”
崔嬷嬷布满细纹的眼皮微微垂了一下，再抬起时，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惊讶或推诿，只有一片了然于胸的沉静和郑重。她肃容，深深地福下身去，动作标准得如同丈量过一般。
“福晋放心，”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安稳力量，“老奴省得轻重。阿哥和格格，老奴定当尽心竭力，寸步不敢离身。该提点的，该拦着的，老奴心里都有数。”她抬起头，目光坦然直视筱悠，“格格那儿，老奴会格外留神，一点一点地教她看明白那宫墙里的路，该怎么走才安稳。”
她的承诺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一块经过千锤百炼的基石，稳稳地落在筱悠的心上。筱悠眼底最后一丝忧虑终于散去，她伸手，轻轻扶了扶崔嬷嬷的手臂：“有嬷嬷这句话，我就安心了，辛苦嬷嬷。”
“分内之事。”崔嬷嬷应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王府门前已是灯火通明。两辆规制严整的马车停在阶下，车辕旁垂着明黄的穗子。弘晖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皇子常服，衬得小脸愈发白皙俊秀，他牵着妹妹宁楚克的手，一步步走下府门前的石阶。宁楚克穿着同样料子的嫩粉色宫装，小脸绷得紧紧的。
筱悠站在高高的门廊下，身上披着一件素锦镶风毛的斗篷，初秋清晨的寒意似乎侵不到她分毫，她看着两个孩子一步步走近。
弘晖先走到筱悠面前，规矩地行了一礼：“额娘，儿子进宫了。”他抬起头，眼神清亮，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您安心休养，儿子会照顾好妹妹，也会用心向学，不负皇玛法和阿玛额娘的期望。”
筱悠伸手，为他理了理一丝不苟的衣领，指尖拂过他尚显单薄的肩头，温声道：“好，额娘知道弘晖最懂事。”她的目光转向旁边有些局促的宁楚克。
宁楚克仰着小脸，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对陌生环境的忐忑和对额娘的不舍。她看着筱悠，又飞快地瞟了一眼旁边垂手肃立的崔嬷嬷，小嘴动了动，声音细细地问：“额娘，宫里真的有很多很多规矩要学吗？比崔嬷嬷教的还要多吗？”
童言稚语，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在场大人的心。崔嬷嬷脸上纹丝不动，只那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筱悠蹲下身，视线与宁楚克齐平。她抬手，指尖温柔地拂过女儿额前柔软的碎发，动作轻缓，带着抚慰的力量。
“规矩是要学的，”筱悠的声音放得极柔，像初春解冻的溪水，缓缓淌过宁楚克的心田，“那是宫里的道理。不过有崔嬷嬷在呢。”她抬眼，目光与崔嬷嬷沉静的眼神一碰即收，带着无声的托付，“嬷嬷会慢慢教你，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见了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就像在府里嬷嬷教你用膳、教你走路一样。宁楚克这么聪明，额娘相信你很快就能学会的，是不是？”
宁楚克懵懂地看着额娘温柔的眼睛，又转头看看旁边崔嬷嬷那张虽然严肃却莫名让人安心的脸。她似乎从额娘的话里和嬷嬷沉静的气息中汲取到了一点力量，眼中的惶惑退去了一些，用力地点了点头：“嗯！宁楚克学！跟着嬷嬷学！”语气里带着孩童特有的认真承诺。
“好孩子。”筱悠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站起身。她最后看向崔嬷嬷，没有再多言，只轻轻颔首。
崔嬷嬷会意，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宁楚克的小胳膊，另一只手则虚虚地护在弘晖身侧，姿态恭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阿哥，格格，时辰到了，该上车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有着一种让两个孩子不由自主听从的力量。
弘晖再次向筱悠行了一礼，转身利落地踩着脚凳上了前头一辆车。崔嬷嬷则半扶半抱着宁楚克，动作沉稳地将她送上后面那辆规制略小的马车，自己随即也利落地跟了上去，稳稳坐在宁楚克身侧。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车辕轻响，马蹄踏在清晨寂静的青石路面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嘚嘚声。两辆朱轮车在侍卫的拱卫下，缓缓启动，沿着长长的夹道，朝着那晨光熹微中更显巍峨深沉的紫禁城方向驶去。
筱悠立在原地，晨风拂动她斗篷的边缘。她目送着那两辆代表着天家规制的马车，一点点融入远处灰蒙蒙的街景，最终消失在通往皇城那高耸门洞的拐角处。那车轮碾过青石的声音也渐渐远了，最后只剩下府门前悬挂的灯笼在风中偶尔发出的轻微吱呀声，衬得周遭愈发寂静空旷。
她拢了拢斗篷的襟口，指尖无意触到微凉的衣料。天边，厚重的云层正缓缓堆积，将初露的那点晨曦也一点点吞噬，光线骤然黯淡下来，仿佛预示着一场秋雨即将来临。那深不见底的宫阙，此刻在阴霾的天色下，更显出一种无声的威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张开了它幽深莫测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