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口———
晨雾如纱,笼罩着整个江面,水汽在古老的城墙上凝结成一层薄薄的霜。孙壹独自立于夏口城头,寒风掠过他的铠甲,发出细微的呜咽声。他的指尖死死扣住冰冷的墙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自从弟弟孙宪死后,他再未合眼,每每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浮现出孙宪倔强的面容——那个宁死也不肯牵连兄长的少年。
\"孙綝......\"孙壹低声呢喃,声音几乎被江风撕碎。他太了解孙綝的手段了,施绩被诛杀时的惨状,滕胤满门抄斩的消息,无一不在提醒他——下一个就是自己。他抬头望向远方,长江的波涛汹涌,拍打着岸石,沉闷的声响如同战鼓,一下一下敲在他的心上。
\"将军!\"副将快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其中的颤抖,\"探马来报,朱异的战船已过虎林!\"
孙壹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闭上眼。他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知道,自己已是困兽,无处可逃。\"传令......\"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许久未曾开口,\"全军戒备。\"
副将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将军,我们......\"
\"去吧。\"孙壹打断了他,语气中透着一丝不容置疑。副将只得抱拳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
江上,朱异站在船首,江风掀起他的战袍,猎猎作响。他望着越来越近的夏口城墙,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孙壹,\"他低声自语,\"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身旁的副将凑上前来:\"将军,孙壹已是瓮中之鳖,此番定能将其拿下。\"
朱异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孙綝大人要的不仅是他的命,更是要借此震慑朝中那些不安分的人。\"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施绩、滕胤的下场,就是他们的榜样。\"
副将连忙点头:\"将军英明。\"
战船破浪而行,船头的撞角在晨光中泛着寒光。朱异眯起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孙壹束手就擒的模样。他心中涌起一股快意,仿佛胜利已在眼前。
而此时,夏口城头的孙壹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望着江面上逐渐逼近的战船,心中一片冰冷。\"弟弟,\"他低声呢喃,\"我终究......还是没能为你报仇。\"他的拳头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城墙上的士兵们紧张地来回奔走,战前的压抑气氛笼罩着每一个人。一名年轻的士兵忍不住问道:\"将军,我们......能守住吗?\"
孙壹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那张稚嫩的脸庞。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尽力而为吧。\"
士兵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坚定起来:\"是!属下誓死追随将军!\"
孙壹心中一痛,他知道,这些忠诚的士兵将会因为自己而送命。但他别无选择。\"或许,\"他心中暗想,\"这就是我的宿命。\"
江风愈发猛烈,吹散了晨雾,也吹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孙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准备迎敌!\"他高声下令,声音在城墙上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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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城门已被围住!朱异亲自率军攻打西门!\"
亲兵王猛冲进府衙时,头盔歪斜,左臂的铠甲上沾着大片血迹。他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
孙壹手中的毛笔微微一顿,墨汁在\"吾弟\"二字上晕开一片黑斑。他缓缓抬头,案前的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守城将士还剩多少?\"他的声音异常平静。
\"不、不足三百......\"王猛喉结滚动,\"朱异放出话来,说......说只要将军开城投降,可保城中百姓无恙。\"
孙壹忽然笑了。那笑声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王猛从未听过将军这样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备马。\"孙壹猛地站起身,铁甲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抓起案上的青铜酒樽一饮而尽,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铠甲上。\"召集所有愿意跟随的部曲,半刻钟后在西门集合。\"
王猛瞪大眼睛:\"将军是要......突围?\"
孙壹的目光扫过堂上悬挂的吴国地图。那上面用朱砂标注的防线已经支离破碎,就像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他的手指最终停在北方的疆界上,指甲深深掐进羊皮地图里。
\"不。\"他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王猛心上,\"我们......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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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裹挟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千余部曲沉默地集结在码头,战马不安地踏着潮湿的木板,喷出的白气在寒夜里凝成霜花。孙壹摸了摸坐骑\"黑云\"的鬃毛,这匹跟随他五年的战马今天格外焦躁。
\"将军,船备好了。\"老将韩平拖着一条伤腿走来,花白的胡须上结着血痂,\"都是渔船,载不下全部战马。\"
孙壹回头望了一眼夏口城。东边的天空已经被火光染红,朱异的军队像潮水般涌进城门,隐约能听见\"活捉孙壹\"的呐喊。
\"把马留下。\"他解下\"黑云\"的鞍鞯,亲手喂了最后一把豆子,\"让它们......自寻生路吧。\"
当最后一艘战船离岸时,朱异的先锋骑兵已经冲至江边。火把的光亮中,孙壹看见那个穿着明光铠的年轻将领——正是去年在酒宴上向他敬过酒的朱异。
\"放箭!\"
箭雨倾泻而下,几名殿后的部曲中箭落水。孙壹死死抓住船舷,看着鲜血在江面上晕开,又被湍急的水流冲散。韩平的儿子就在其中,那孩子才十七岁,上个月刚学会使长枪。
\"将军小心!\"王猛突然扑过来,一支羽箭擦着孙壹的脸颊钉在桅杆上。
孙壹站在船尾,江风撕扯着他的披风。越来越远的江东土地上,有他经营十年的庄园,有他亲手栽下的橘树,还有......他写给弟弟的信恐怕永远也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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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岸的火把像繁星般密集。魏军早已列阵相迎,枪戟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孙壹下船时,靴子陷进松软的泥沙里,他踉跄了一下,王猛赶紧扶住他的胳膊。
\"将军......\"王猛的声音在发抖。
孙壹抬头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数年前他随诸葛恪在此迎战曹璟,如今却要踏上敌国的土地。胃里翻涌的不只是方才渡江时呛的江水,还有某种更苦涩的东西。
\"吴国镇军将军孙壹?\"一个穿着鱼鳞甲的将领迎面走来,语气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我是九江太守张特。大魏欢迎你。\"
孙壹的右手无意识地摸向腰间,却只碰到空荡荡的剑鞘——那把先帝亲赐的宝剑,已经被他沉入江心。
\"孙将军?\"张特加重了语气。
江风呜咽着卷过岸边的芦苇。孙壹忽然想起离京前,皇帝孙亮在偏殿说的那句话:\"爱卿此去,当为朕守住江东门户。\"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死寂。
\"败军之将孙壹......\"他缓缓抬起手臂,行了一个标准的魏礼,\"见过张太守。\"
张特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伸手虚扶了一下:\"陛下早有旨意,孙将军若肯归顺,当拜为......\"
后面的话孙壹已经听不清了。他转头最后望了一眼大江对岸,那里,第一缕晨光正刺破黑暗。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曾经在赤壁跟着诸葛恪冲锋的少年将军,已经和今天的太阳一起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