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虽然心头惊骇，但她依旧想听听，这两个丫头究竟还能说出何等惊世骇俗之论。
于是她沉声问道：“你们要朕团结底层百姓，无非是效仿高祖，行分田之策。可朕且问你们，高祖武德七年颁布均田令，如今才过去多久？土地兼并就有复起的苗头。你们这法子，与均田令，究竟有何区别？”
李今越和林幼微闻言，对视一眼，齐齐摇了摇头。
“不是的，武皇，这是不一样的。”李今越说道，“均田令之所以失效，根子就在于那些特权阶级无休止的土地兼并，而革命，它最终的目的就如我们之前所说的，是解放生产力，所以分配土地虽然是核心环节，但却不是最终的目的，它并不是要把百姓死死的钉在土地上，所以它是需要一整套相应的配套方法的。”
林幼微接着补充道：“首先，土地，以及所有的生产资料，都必须全部收归国有，建立公有制。并以此为基础，最终实现社会财富的按劳、按需分配。”
武则天听得眉头紧锁：“收归国有，朕尚能理解。可这……生产资料与公有制，又是何意？”
李今越和林幼微抿了抿嘴。
林幼微耐心地解释道：“所谓生产资料，便是指劳动资料与劳动对象。小到耕牛、农具，大到矿藏、森林、道路，乃至一门独有的技术、一张珍贵的图纸，皆在此列。而且，武皇，我们必须提醒您一句，所谓‘收归国有’，并非是说这些东西，资源就成了您私人的东西。它的所有权，属于这个国家，属于这天下的全体百姓，所以……”
武则天听出她话中的深意，心中虽是百味杂陈，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们继续。
两人见状，便接着说了下去。
林幼微道：“其次，就是我们刚刚说的，您必须团结百姓，带领他们去消灭特权阶级，让他们将兼并的土地尽数吐出来。至于手段，你们可以自行斟酌。”
“譬如，您可以先从赋税入手，对那些大地主和门阀世家手中的土地课以重税。比如，名下田产超过五百亩者，便收五成之税，迫使其自行抛售土地。再设立一个专门的部门核查天下田亩，凡隐匿不报者，一经查实，土地即刻充公，分予无地、少地的农户。当然，这算是比较温和的手段了。”
武则天和狄仁杰默默听着，心头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还叫……温和？这分明就是在逼着那些世家门阀造反啊！
但李今越接下来的话，就更直接了。
“当然啦，武皇，如果您手里的兵力足够，也可以直接抄家伙就上嘛！不过这样是暴力了点，动手前记得一定要寻个合适的由头！其实您之前让那些酷吏们用的借口就挺好的，譬如谋反什么的，一抓一个准。就是……记得别牵连无辜的人就成。”
武则天听得额角青筋乱跳，火气“噌”地一下就顶了上来。
“李！今！越！你是不是故意的！说事就说事，你老是拐到朕的身上作甚！信不信朕现在就揍你！”
李今越一缩脖子，当即就抱住了身旁的林幼微，委屈巴巴地小声嘟囔：“我也妹说错嘛……而且，武皇你也打不过我呀……”
武则天被气得心肝都在疼，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只得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继续说！”
林幼微、狄仁杰和上官婉儿都忍不住，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厅内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些许。
林幼微轻咳一声，又将话题拉了回来：“其次就是，武皇，我们知道，您登上皇位，呕心沥血，自然是想为自己的子孙后代谋一个万世安稳。但……我们必须要告诉您，皇族的特权，必须全部取消。最多，最多只能保留其象征性的地位，经济特权，必须尽数废除。否则，这样的改革，是推行不下去的。”
武则天闻言，心中最不愿触碰的那根弦，还是被拨动了。她凤眸微沉，声音里透着一丝不甘：“就不能……”
“不能，陛下。”林幼微的语气斩钉截铁：“这一点，已有前车之鉴。”
随即，林幼微便将她们曾与朱棣讲过的那段明末藩王之事，原原本本地又为武则天复述了一遍。
听着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听着那宗室藩王如何如蛀虫般啃噬着大明的江山，最终导致国库空虚的，武则天久久不语。良久，她才极其不甘地，缓缓点了点头，示意她们继续说下去。
李今越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忍，不由得走到武则天身边，难得地放软了语气，开口安慰道：“武皇，我们知道您想为自己的孩子多留下一点什么。但改革，注定是要舍弃一些东西的，您可以看着取舍。但是，如果不将这些隐患彻底拔除，那未来，他们必定会因为怀念曾经的特权而再次反扑。您……要多三思啊。”
武则天听着李今越这番话，心中也知晓其中利害，也正因她这难得的体贴而稍感慰藉，却又听她话锋一转。
“而且，武皇，太平公主那般聪明，又有政治手腕，她凭借自己，肯定也能做出一番事业，继承您的政治理念的。再说了，您其实也不必为皇族的特权被取消而感到遗憾啊。”
随即李今越又挠了挠头：“李唐的那些宗室，不都被您杀得差不多了吗？您为他们感到遗憾干什么？而且……”
武则天眼前一黑，差点没被她这句话给直接送走，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再度爆发。她猛地伸手，又一次精准地扯住了李今越的脸颊，气得直翻白眼。
“李！今！越！你若不会安慰人，可以不安慰朕！还有！朕杀的都是那些反对朕的宗室！而且，朕不止太平一个孩子！”
“呜！滋道了！滋道了！呜皇！脸要被您扯掉惹！”
武则天又用力扯了两下，这才愤愤地松开手。
她坐回御座，深吸一口气，瞪着那个正揉着脸颊、满眼无辜的罪魁祸首。
“继续说！”
李今越揉着自己还有些发烫的脸颊，看见武则天那要吃人的眼神，这次学乖了，没再往枪口上撞，而是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咳，总之，武皇，您在动手之前，一定要先搞好政治宣传。”
“您得让百姓和底层士兵知道，您是在为谁争取利益。不要让他们被那些勋贵世家和地主豪强给利用了。我的建议是，一定要先给你手底下的士兵们做好政治工作，在您做好万全准备后，再用雷霆手段先将您稳稳控制的洛阳的土改给完成了。之后一切都会好办很多，其他地方的百姓又不是傻子，看到您打地主打豪强，给他们分土地，傻子才会去支持门阀呢。”
武则天缓缓点了点头，这番话确实在理，但她心中仍有疑虑：“那朕该如何取缔地主阶层？又该如何做这所谓的政治宣传呢？”
李今越答道：“emmm，您可以在各地建立一个公社协会，当然了，这个协会的官员还是需要您亲自派遣，以此取代地主乡绅，将税收、民政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样无论是您们想要将耕田转向集体制，禁止土地自由买卖，还是让农户继续保持个人所有，都十分方便，而且也可以定期核查土地流向，防止兼并再起。”
“至于政治宣传嘛，”李今越嘿嘿一笑，“您不是很有经验嘛……”
话未说完，她便敏锐地察觉到座位上投来一道锐利如刀的目光。武则天正冷冷地瞪着她。李今越立刻抿紧了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林幼微见状，适时地接过了话头，声音依旧清冷静澈：“还有，武皇，您不只是要团结底层百姓。像那些身在奴籍的婢女、仆役，乃至青楼里的女子，这些都是您可以团结的对象。”
此言一出，武则天不由得再次皱起了眉头。她瞬间便明白了林幼微话中的深意，试探着问道：“那朕宫里的……”
林幼微郑重地点了点头：“是的，陛下。宫中的宫女、内侍，原则上，也都需要解放。并且，您还得给她们安排好妥善的去处。”
这下武则天是真的惊了，这么多人，朕如何安排？而且若是连宫里的人都解放了，自己的日常起居又该怎么办！
林幼微仿佛是知道武则天内心的想法一般，当即说道：“武皇，至于您身边的宫人，您也可以将他们转为雇佣的关系，按月支付薪俸。您想，那些真心依赖您、敬重您的人，自然会愿意留下来继续为您效力。而那些本就心不在此的人，您若是强留着她们，难道不觉得膈应吗？人手若是不够，您大不了再多雇些人就是了。至于安全，您一手培养的女卫，不都是对您忠心耿耿之人吗？”
武则天闻言，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确实是这个道理。她心中的担忧消解了大半，便示意林幼微继续说下去。
“至于如何放良，如何安置，我们可以给您一点建议，您可以酌情调整。”林幼微思忖着说道，“关于放良，您可以下令，由朝廷出资，向原主人支付其三年的口粮作为赎买金，也可以参照其为奴的年限进行工龄买断。而在收回土地重新分配后，肯定还会有多出来的一大片土地，这些土地自然是不能荒废的。这些新解放出来却没有地方可去的男子，您可以安排他们在这些国有的田地上耕种，按劳分配酬劳，又或者，您可以将他们编入军队，充实兵源。”
“那女子呢？”上官婉儿在一旁忍不住轻声问道。
“女子的话，可以安排她们进入‘官织坊’之类的工坊担任技师，而那些识字的不论男子还是女子也还可以担任基层的事务官吏。这一点您可以酌情解决。”林幼微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岗位，您也可以安排女子相亲。”
“相亲？”武则天挑了挑眉，这个词倒是新鲜。
林幼微点了点头：“对，相亲。就是由官府出面，为这些女子安排人家。武周的将士那么多，肯定有很多将士尚未娶妻吧。若是有看对眼的，您也可以安排他们成亲嘛。若是她们愿意，您还可以给女子准备些嫁妆，以示皇恩。比如，嫁给武周将士的女子，您可以赐予她二十亩田地，如此一来，既解决了她们的归宿，又安抚了军心。”
武则天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个法子，倒确实是个一举多得的妙计。
林幼微继续说道：“当然了，这些说的都是无处可去，或者不知道该做什么的男子女子。若是他们身上有些积蓄，愿意自立门户，您也可以给他们如寻常百姓一样按丁分田。有了田地，总归是饿不死的。不过，您也要注意多加观察，严查有没有人私下里藏匿奴役，否则，若是有未被发现的，便极易引得旁人有样学样，死灰复燃。”
武则天与狄仁杰听得连连点头，两人下意识地都做出了同一个动作，抚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有道理，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从根源上瓦解世家，从底层团结百姓，从制度上解放奴役，再到具体的安置办法，这一套组合拳下来，环环相扣，逻辑缜密，理论上确实是十分不错的办法。
然而，就在这寂静的思索中，狄仁杰抚着胡须的手猛地一顿。
他脸上的赞同与思索瞬间凝固，转而化为一片茫然与错愕。
不对啊！
自己不是来听听建议的吗？怎么……怎么听着听着，连法子都快商议妥了？！只差些细节上的问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