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浑身浴血、身上还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杨奉来到车前,收敛起所有的悍匪之气,恭敬无比地俯身下拜。
“爱卿护驾有功,朕,没齿难忘。”
刘协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感激,他透过车帘的缝隙,看着眼前这位虽然出身草莽,却在危难之时用性命保护了自己的将军,心中确实存着几分感念,
“如今袁冀州已派大将前来接应,朕欲前往其军中,以策万全,爱卿以为如何?”
杨奉闻言,心中猛地一沉,那颗刚刚因为血战而火热的心,瞬间变得冰冷而坚硬。
他好不容易才用麾下数千将士的性命与鲜血换来的这份“奇货”,这份能让他从贼寇一跃成为朝廷命官的无上资本,岂能如此轻易地拱手让人?
他立刻深深叩首,额头重重地磕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声音沉痛而“忠诚”到了极点:
“陛下!来人身份不明,言语之间,多有倨傲,目中无人,恐非良善之辈!万一其心叵测,与李傕、郭汜之流并无不同,陛下脱离狼吻,又入虎口,臣……臣万死亦难辞其咎啊!为陛下万全计,还是由臣亲自护卫,方为稳妥!”
刘协的眉头,轻轻地、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
他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一盆夹杂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连青烟都未曾冒起,便已熄灭。
他沉默了片刻,车厢内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他知道,眼前的“忠臣”不肯放手。
他只能用一种带着许诺的、近乎于交易的语气说道:
“朕知将军忠勇,待朕安定之后,必封爱卿为兴义将军,以彰忠义!”
杨奉心中冷笑,一个连自身安危都无法保证的皇帝许下的空头支票,又有什么用?
但他嘴上却愈发恭敬,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委屈,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哽咽:
“陛下,臣本是白波贼寇,山野草莽,蒙陛下天恩不弃,方有机会洗心革面,为陛下效死,乃是臣之本分,岂敢奢求封赏!”
他话锋一转,那份恳切之中,已经带上了一丝不容拒绝的强硬:
“只是,陛下有所不知,臣麾下将士,多是亡命之徒,只认军令,不识大义。只怕他们信不过臣这口说无凭之言啊。陛下若真能降下诏书,白纸黑字,盖上玉玺,赦免臣等往日之罪,臣……臣愿说服三军,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要的,不仅仅是口头许诺,而是一份盖着玉玺的、能让他从“贼”变成“官”的护身符!一份能让他名正言顺挟持天子的官方文件!
马车之内,刘协那双稚嫩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之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带来一阵阵刺痛。
他明白了,这根本不是效忠,这是赤裸裸的交易。
用他的尊严,用大汉的国玺,来换取暂时的安宁。
良久,良久,他那疲惫而无奈,带着一丝自嘲与悲凉的声音,再度响起:
“取笔墨来。”
一封赦免杨奉及其部众往日所有罪责,肯定其救驾之功,并正式册封其为“兴义将军”的诏书,很快便由天子亲笔写就。
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他自己的血泪写成。
当那枚代表着大汉至高无上权柄的传国玉玺,被身边同样瑟瑟发抖的内侍,用颤抖的双手盖在竹简之上时,那一声沉闷的印记,仿佛是敲在了大汉王朝最后的棺木之上。
杨奉的眼中,闪过了一抹无法抑制的狂喜。
他双手颤抖地接过那份沉甸甸的诏书,如获至宝,甚至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上面尚未干透的朱砂,这才郑重地揣入怀中,而后连连叩首,声音响亮而真诚:
“臣!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而,当天子再度以一种命令的口吻提出要前往颜良军中时,杨奉却依旧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如同一块焊死在地上的顽石。
“陛下,诏书虽下,但军心未定,臣还需时间安抚。再者,颜良所部,虎狼之师,骄横跋扈,臣实不敢让陛下以身犯险。”
他眼珠一转,提出了一个看似万全,实则彻底断绝了刘协希望的折中方案:
“依臣愚见,臣愿亲自护送陛下前往洛阳。颜良将军的大军,可在我军之后远远跟随,以为策应,如此前后呼应,方能万无一失。”
天子刘协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他知道,自己依旧是个人质,只是换了一个稍微“忠诚”一点,懂得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包装自己野心的看守者。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派出身边的内侍,将自己的“口谕”原封不动地传达给远处的颜良。
除了让他率军跟随之外,刘协还用尽了自己最后的权柄,声音冰冷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补充:
“另传朕旨意,李傕、郭汜,以下犯上,形同作乱,罪不容诛!命颜良即刻率军,将此二贼,就地驱逐!”
他要用这把新来的刀,去砍那两头旧的狼。
片刻之后,颜良在阵前听完了天子使者的传话,脸上露出恭敬无比的神情,对着天子车驾的方向,遥遥一拜,动作标准,无懈可击:
“臣,遵旨!”
待那狐假虎威的内侍心满意足地离去之后,颜良脸上那份恭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毫不掩饰的烦躁与不屑。
他转头对着身旁的文丑,冷哼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轻蔑:
“哼,好一个天子!人还没到咱们手上,倒先学会了发号施令,拿咱们河北的兵马去跟西凉军拼命!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文丑那双环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精光,瓮声瓮气地说道:
“义兄息怒。这杨奉是个滑头的泥鳅,不肯轻易放人,我等若是强攻,万一冲撞了圣驾,反而不美,落人口实。不过天子之令,亦不可不从,否则传扬出去,倒显得我河北之师不尊王命。”
他凑近几分,压低了声音,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狡诈的笑意:
“依我之见,我等大可虚张声势,擂鼓助威,做出一副要与李傕、郭汜决一死战的架势,将他们‘吓走’便是。如此一来,既全了天子那点可怜的颜面,又可不损我军分毫,还能让杨奉那厮欠咱们一个人情,岂不两全其美?”
颜良闻言,眼中的烦躁稍去,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神色,他拍了拍文丑的肩膀,大笑道:
“哈哈哈,还是兄弟你想得周到!就这么办!”
两人的笑声在风中传出很远,充满了对天下大势的漠然,和对棋盘上所有棋子的嘲弄。
(第一百七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