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惟皇帝陛下,文教诞敷,遐迩同仁。今提学宪台奉敕按临,长沙府冯驯谨率属吏,恭迎圣使,伏愿风教广被,多士云兴。”
冯驯站在前头,恭声宣道,郭瀚挺立受礼,“本官奉敕巡学,惟宣圣天子德意,尔府尊率属恭迎,足见恪慎。其各殚心职事,共襄盛典。”
冯驯又道,“某等忝守兹土,敢不恪遵明诏,肃清士习,以副朝廷作人之化!”
郭瀚脸上没有半分笑意,宛如庙里的神像,“朝廷设科取士,务在至公。本官与诸君盟心矢慎,勿徇私情,以负圣明。”
“……”
烈日之下,知府与提学一来一往,一本正经地念着对白,半点都不敢马虎。
一直众人都快中暑了,两人的台词总算告一段落,将郭提学请进了迎官亭后的官厅。
驿站早已在官厅准备好了宴席,待郭提学稍作休憩,换过常服,便请入席。
提学虽然官位只是五品,但他是“代天子巡学”,位次同三品,所以冯驯请郭瀚坐了北向的正席,自己则是在东侧陪坐,让柳安如在西侧陪坐。
接着便是长沙府衙的官员依次在冯驯的下手坐下,而府学的学官以及长沙善化二县的学官,依次在柳安如的下手坐下。
今日的场合不同,迎接的是提学,为的是院试,讲的不仅是官场规矩,还有师道尊严,所以一众学官虽然只有柳安如一人是从九品,但却得以与府衙诸官分庭抗礼。
郭瀚稍作谦让,便在正席入座。
往席上一看,郭瀚的眼睛便眯了起来,他的席上一目了然,用陶碗盛放着四道菜。
菜色荤素搭配,两荤是一道蒸鱼,一道红烧肉,两素是一道过油笋干,一道炒黄瓜。
四道菜旁边,还有米饭一碗,米酒一壶。
这一桌席面,不知道要不要一钱银,在场所有人加起来,所耗银钱也不过一二两,还不如乡间田舍翁办一次宴席。
郭瀚瞧了瞧冯驯,这位长沙知府微笑着端起酒杯,“久闻宪台学贯天人,衡鉴允当,士林仰德,冯某不胜瞻企之至,略备薄酒,不成敬意,饮胜!”
郭瀚满脸堆笑,对面前的酒菜满意之极,“早就听得坊间说“湘江一碗鱼,神仙都不如”,冯知府这是还了郭某多年之愿啊!”
他说得热闹,筷子却没动,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米酒入喉,郭瀚眼睛又是一眯,这酒甜味重过酒味,是道地的本土自酿。
对于各项接待,《大明会典》是有明文规定的,如眼下这般,“提学官按临,府州设宴,用牲醴,品以四簋为限,不得过费。”
长沙府这是对着文件安排的,最是标准不过。
饮过两杯米酒,郭瀚偏过头问柳安如,“长沙府文华馥郁,前有茶陵李阁老,后有岳麓正德七子,柳教授,你在长沙府学多年,如今可有“四杰”“五子”,此次童试,可有良才俊彦?”
提学代天巡学,如古人征辟选士一般,每到地方先问有无孝廉,有无贤良方正,此是正理。
柳安如欠身道,“回大宗师,下官虽处学宫,也常出入各县各社,诸如几杰几子,各县皆为常见,具体有无真才实学,下官不好草草决断,在下不敢判断,但南郭先生肯定为数不少。”
说着说着,柳安如脸上尽显忧虑之色,“眼下世风不古,有些士子忘了圣贤本意,不知苦追大道,只知嬉戏交游,胡乱写得几句歪诗,就自诩才子,广播名声。
朝廷开科取士,是为国求贤,需要名教弟子求实务本,专研经义,若是荒于旁门左道沽名钓誉,再如何吹嘘,文章摆在那里,是骗不了人的。”
“柳教授此是老成之言,深合我意。”
郭瀚嘉许地点点头,“依你看来,此次童试,有哪些人可称芝兰玉树?”
“长沙府千年大府,少年俊秀自然是不缺的。”
柳安如认真地道,“要说秀树,首推善化卢氏之瑾瑜兄弟二人,两人刚刚束发,却有王勃之才,士林说他二人郊祁有望。”
所谓郊祁,是北宋的宋郊宋祁兄弟,两人一齐赴试,同登金榜,本来弟弟宋祁为状元,宋郊为第三,但因宋郊为兄,便以宋郊为状元,降宋祁为第十,大宋小宋之名,传为佳话。
闻听这卢瑾卢瑜兄弟二人,竟然可比宋郊宋祁,郭瀚便又喝了一杯酒,“既然有首推,肯定有其次。”
柳安如欠身垂首,偷偷一窥,松了口气,“其次便是茶陵李若虚。”
郭瀚笑道,“茶陵李氏,此人莫不是李阁老之后?”
柳安如敛眉笑道,“大宗师说的正是,李生五岁开蒙,十年以来闭门苦读,在书斋读书却不见庭树,深得乃祖朴实之风,蟾宫折桂只在时日而已。”
不待郭瀚再度垂询,柳安如接着道,“再有便是湘阴夏云升,此子才华横溢,下官看过他的文章,便是参加乡试,也是可期,夏氏对他甚是期许,以为可以慰其祖之憾。”
“其祖?夏太师?”
郭瀚略一沉吟,便猜出了这位夏生的根脚。
柳安如点点头,夏原吉官居一品,死后极尽哀荣,但他有个最大的遗憾,他的功名只是区区秀才。
洪武二十三年,二十五岁的夏原吉因精通《诗经》,由湖广乡荐参加会试,落第未中,次年被朱元璋授为户部主事。
夏氏期许的慰其祖之憾,便是慰夏原吉会试落第之憾了。
郭瀚点点头,有意无意地问道,“柳教授所说都是名门子弟,长沙府的寒门子弟,便无可观者?”
“哪里哪里。”
他们在这边说得畅快,冯驯在一旁吃得畅快,他年纪虽长,吃饭却快,就这会儿一条鱼一碗肉全部下肚,两碗素菜也所剩不多。
听郭瀚说起这个,他一抹嘴插话道,“近日长沙府流传一首楹联,是岳麓书院礼门之联,正好回答学宪此问。”
郭瀚放下酒杯,饶有兴致的“哦”了一声,只听得冯驯朗声道,“惟楚有才,于斯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