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檀香混着梅香在雕花木梁间缭绕。
贾悦站在八仙桌旁,指尖捏着那本泛着墨香的账本,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声音。
方才王熙凤在她耳边低语\"按咱们查的讲\"时,护甲轻轻刮过她手背,像根绷直的琴弦——这是她们昨夜在密室里对了三回的暗号。
\"诸位叔伯婶子。\"她开口时,暖阁里的说笑声像被剪刀剪断的丝绦,\"今日原是为大哥哥捐官贺喜的家宴,可我有件事,比这更要紧。\"
邢夫人正夹着块鹿肉的银箸\"当啷\"掉在瓷碟上。
她抬眼时,正撞进贾悦投来的目光——那双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已故的赵姨娘,可里头烧着的火,比当年那个只知哭闹的姨娘烈上十倍。\"悦丫头这是做什么?\"她扯了扯贾赦的衣袖,\"好好的家宴,说什么要紧事?\"
贾赦正眯眼盯着案上的茅台春,被扯得晃了晃酒盏:\"有话便说,扭捏什么?\"
贾悦的拇指摩挲着账本封皮的暗纹——这是昨夜她跟着赖升家的翻了薛府三天前送的聘礼箱,在最底层那对翡翠镯子的锦缎夹层里摸到的。\"薛家急着下聘,不是为我这庶女的体面。\"她翻开账本第一页,烛火映得纸页发亮,\"周瑞家的从吏部抄来的税单,薛家去年盐行进项少了三成,倒多了二十笔'捐官银'。\"
\"胡扯!\"薛蟠\"砰\"地拍桌,桌上的蜜枣跳起来砸在邢夫人衣襟上,\"我薛家要娶的是贾府姑娘,关什么税单?\"他脖颈涨得通红,腰间那枚龙纹玉佩随着动作撞在桌角,\"当我们薛府是任人编排的?\"
贾悦盯着那抹龙纹,忽然想起昨夜在后角门跟丢的玄色身影——赖升家的说那人身形像薛府的老管事,可偏生薛家的聘礼里,就有这么块跟宫里制式极像的玉佩。\"二奶奶,劳烦把赖升家的请进来。\"她转头看向王熙凤,后者正端着茶盏慢悠悠吹茶沫,闻言屈指叩了叩桌沿。
门帘一掀,赖升家的带着寒气进来,手里还攥着半块玄色衣料:\"回二奶奶、五姑娘,这是后角门那夜扯下来的。\"她抖开布料,\"薛府周管家去年冬天做的玄色直裰,奴才替奶奶查过,针脚是苏州绣娘的,左襟第三颗盘扣少了颗珊瑚珠——周管家现在就候在外头。\"
邢夫人的帕子绞成了麻花。
她偷眼去看贾赦,却见他盯着那半块布料,酒意早醒了七分。
薛蟠的脸由红转白,猛地站起来要掀桌,被旁边的薛蝌死死按住:\"大哥!\"
\"还有更要紧的。\"贾悦翻开账本第二页,\"这二十笔捐官银,每笔都经了吏部侍郎孙大人的手。\"她的声音突然轻了些,像怕惊着谁,\"可孙大人上个月被参了贪墨,他的供状里......\"
\"住口!\"邢夫人突然拔高了声调,帕子\"啪\"地甩在桌上,\"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查这些腌臜事做什么?
薛家是多好的人家,你当我们要害你?\"她眼眶发红,倒像是真受了委屈,\"昨儿还跟我说沈公子送了手炉,这会子又编排亲家,成心要让我这当婶子的难做是不是?\"
贾悦望着她鬓边那支翡翠步摇——正是昨日薛府送来的\"聘礼前礼\"。\"婶子疼我,我知道。\"她往前走了半步,离邢夫人不过三尺,\"可薛府送的人参匣子,是用孙大人的盐引换的;送的翡翠坠子,是孙大人抄家前转到薛府的。\"她指尖点了点账本,\"这些,周瑞家的都从内务府抄了底册。\"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裂的轻响。
贾赦的手指抠着椅把,指节泛白:\"你说的可都属实?\"
\"回大老爷。\"王熙凤终于放下茶盏,丹凤眼微挑,\"赖升家的跟了我十年,周瑞家的在吏部当差的侄子刚递了信——孙大人供状里确实提了薛府。\"她笑了笑,护甲在账本上敲出清脆的响,\"再者说,薛大官人急着下聘的日子,可不巧在孙大人案子结之前?\"
薛蟠突然甩开薛蝌的手,抄起案上的酒壶砸向贾悦。\"臭丫头!\"他吼得脖子上的青筋直跳,\"老子要娶你是抬举,你倒敢坏我的事!\"
\"大胆!\"王熙凤拍案而起,护甲划破了锦缎,\"这里是贾府,容得你撒野?\"她冲外头喊,\"来个人,把薛大官人架出去!\"
两个粗使婆子冲进来,架着薛蟠往外拖。
他踢翻了脚边的痰盂,瓷片溅到贾悦脚边,有块擦着她绣鞋飞过。
沈墨突然从廊下挤进来,挡在她身前——他方才一直站在门后,此刻转过脸时,眼底燃着簇小火,\"五姑娘没事吧?\"
贾悦望着他后背的青衫,闻见熟悉的墨香,心跳忽然慢了半拍。
她摇头,指尖却悄悄勾住他袖口:\"我没事。\"
\"大老爷。\"王熙凤重新坐下,语气放软了些,\"这婚约要是成了,往后薛家的事,可就是咱们贾府的事了。\"
贾赦盯着薛蟠被拖走的方向,喉结动了动。
邢夫人扑过去拽他袖子:\"老爷,悦丫头定是被人撺掇了......\"
\"够了!\"贾赦甩开她的手,\"明日就去薛府退婚。\"他抓起酒盏灌了一口,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领,\"这门亲,不结了。\"
暖阁里霎时炸开一片议论。
王夫人摸着佛珠叹气,尤氏拉着李纨小声说话,连向来不怎么出声的贾蓉都凑到贾蔷耳边嘀咕。
贾悦望着邢夫人惨白的脸,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活成针或线\"——此刻她手里攥着的,是比针更利的证据,比线更密的网。
沈墨悄悄握了握她的手。
他的掌心带着墨汁的凉意,却暖得让人心安。\"往后?\"他轻声问。
贾悦望着窗外被风吹得摇晃的灯笼,影子在地上晃成一片模糊的红。
她知道,薛蟠不会就这么罢休,邢夫人也定要寻机会反扑——可至少此刻,她终于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了。
\"往后......\"她转头对他笑,眼尾微微上挑,\"慢慢来。\"
窗外突然传来小丫鬟的尖叫:\"不好了!
薛大官人把前院的珊瑚树砸了!\"
贾悦的笑僵在脸上。
她望着沈墨,后者也正望着她——风卷着雪粒子扑进窗来,落在账本上,晕开一团墨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