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北市的六月,总是夹杂着闷热和湿意。
下过雨的街头,积水泛着微光,像一面面被踩碎的镜子,把每个走过的人都映得模糊。
我走在回工地的路上,刚接了一单清晨的“急搬货”活,后背湿透,脚下的水渍早已浸透鞋底,但我却走得异常清醒。
不是因为身体轻松,而是心里那种从“错误”中撑过来的冷静还没散去。
这几天,我仿佛忽然长了几岁。
不是因为“懂事”,而是知道了一个真理:
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人会真的在意你是不是“冤枉的”。 人只相信,你有没有价值。
可就是在这种日子里,庄婧出现了第二次。
—
我正在街角“老张早点铺”喝一碗烫嘴的豆腐脑,一辆单车停在了面前。
“净空?”
我抬头。
她换了身休闲的衬衫裙,骑着一辆浅蓝色的女士单车,头发扎起,额前的刘海湿润地贴在额角,眼神还是那么清清淡淡。
我没反应过来,只点头:“你怎么……在这?”
“我在前面那家咖啡馆做兼职。”
“你兼职?”
她笑:“我家不穷,但我妈说,‘不穷’是她的事,‘能不能独立’是我的事。”
我忽然觉得,这个女孩的世界和林若瑶的不一样。
若瑶,是站在光里,自带干净滤镜的;而庄婧,则是光和影都懂一点。
她停好车,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自己去端了一碗豆腐脑,说:“听说你最近惹了点事?”
我勺子顿住。
“你怎么知道?”
“阿宝说的。”
我苦笑:“他嘴挺大。”
她低头吃了一口,边嚼边说:“他是怕你没人讲心里话。”
我沉默了半晌。
“我不知道怎么讲。”我低声说。
“你知道。”她轻轻地看我一眼,“只是你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被听’。”
这一句,像一根软软的针,刚好扎进心里最深的那块老茧。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低头喝了口汤,嘴唇被烫了一下,却不想放下碗。
—
吃完早饭,她没急着走。
我们坐在路边,看着街头早市收摊,小贩吆喝着甩尾单,有孩子在地上追着气球跑,也有老太在推车上睡觉。
“你羡慕他们吗?”她忽然问我。
我愣了愣,回头:“羡慕谁?”
“那些能在阳光下大声吆喝的人。”
我点头:“羡慕。”
“为什么?”
我想了想:“因为他们不怕被看见。”
她笑了,很淡的一个笑:“你也不怕了。”
我:“嗯?”
“你以前在我面前,是会低头、说话小心翼翼的那种人。”
“现在你开始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可能是因为……我最近撑过去了很多事。”
她点头:“所以你更‘像你自己’了。”
我那一刻忽然有点发酸。
从我出生以来,从寺庙到尘世,从山门到街头,从念经到搬货,从干净到肮脏……我始终没能确定——“我是谁”。
可她却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你开始像你自己了。”
那是我这些年听到的,最像一句“祝福”的话。
—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
“问。”
“你为什么总是……对我不远不近,但也从不躲我?”
她轻轻偏头:“你希望我躲你吗?”
“不是。”
“那就对了。”
“可我也知道我这个样子……”我犹豫着,“你们这种女生,是不会认真对待我这种人的。”
她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是‘我们这种女生’?”
我怔住。
她靠在椅背上,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她脸上,她的眼睛像一湾静水,语气依旧温柔:
“净空,如果你自己都先把自己分了‘高低贵贱’,那别人也只能按你分的活。”
“你不是卑微。你只是还没知道,自己值多少。”
我脑子一阵晕眩。
她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尘灰,说:“我下午还要上课,就不多聊了。”
我点头,起身送她。
她推着单车走出两步,忽然回头,看着我:
“以后你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来我们咖啡馆,我一般坐三号桌。”
“说或不说,随你。”
她骑车离开,长发被风拉成一道弧线,纸条一样轻轻划过我眼前。
我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
傍晚,我走进那家咖啡馆,看见她坐在三号桌,正给一本书做批注。
我没有进去,只站在窗外。
我终于承认:
我并不是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
是我一直……不敢相信自己配拥有“被倾听”的权利。
那晚,我在日记里写下:
“我以为自己像个影子,走在别人的阳光后头。
可有人却告诉我——我本来也会发光。
只是被太多尘土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