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一口枯井,死气沉沉,深不见底。
新北市西城区,灰巷——
一条连导航都懒得标注的老街,在城市版图上像一块被遗忘的伤疤,藏在高楼背后,残败而倔强地存在着。
这里没有霓虹,没有热闹的便利店,没有穿梭的夜巴士。只有寂静,阴冷,和风中若有若无的陈年霉味。
破碎的路灯把光线切成碎片,地面坑洼积水,反射出斑驳的橙黄色光斑,仿佛在诉说着过去的光亮是如何碎裂。墙壁上的涂鸦已经褪色,模糊不清,像是被时间反复碾压的记忆残片,连轮廓都快辨不出。半边老楼的墙角已经坍塌,砖石裸露,风一吹就掉下几颗碎屑,像脆弱的骨头被风化到最后一丝抗拒。
风从巷子深处刮过,带着腥湿的冷意,也裹着无法言说的旧味,像是多年未清的地窖突然被打开。
我拎着一罐啤酒,站在巷口,仰头望着夜空。
一颗星都没有。天幕黑得像泼墨,又沉又厚。
和我记忆里的那晚,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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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我第一次偷偷跟着林若瑶来到这条灰巷。
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罐可乐,走路的时候鞋子在地面咯哒咯哒响,像是在奏一首青春的节拍。
那时候的她,笑容很明亮,眼神也很亮,好像相信这个世界不会伤害她,也相信我不会辜负她。
那天,她靠在墙角,夕阳落在她肩头,影子拉得很长。她望着前方,若有所思地说:
“等你变好了,我会在这里等你。”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轻飘飘的,像风里的花瓣一样没有重量,却偏偏沉入了我的心底,无法抹去。
当时我什么都不懂。以为“等你变好”只是一个少女的温柔幻想;以为时间和努力可以修补一切;以为那个笑着等我的人,会永远在那里。
现在回头看,才明白那是一个多么残忍的承诺——她是以为我真的可以“变好”,而我……只是个在烂泥里挣扎的人,终其一生都无法真正站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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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踩着湿滑的地砖,一步一步走进巷子深处。
巷子其实很短,走不了几十步就到了尽头,一堵断墙把路死死封住,像是城市里故意留下的一个盲点,任谁走进来也找不到出口。
那块墙,当年林若瑶在上面画过一颗小小的心形,用的是一块粉色的蜡笔,颜色淡淡的,却在我记忆里格外鲜明。她还在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下两个字:
“净空。”
我伸手,摸了摸墙。
墙皮早已剥落,灰白干裂,指尖一触即碎,仿佛连这座城市都在拒绝记住我们曾经短暂的温情。
那颗心,已经风化成一片模糊的灰白,只剩一个轮廓,像在诉说一个已经被时间抹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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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着墙蹲下来,打开啤酒。
咔哒一声,气泡猛地冲出,喷洒在掌心,湿漉漉的,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
我抬头,看着这片什么都没有的夜空,仰头灌了一大口。
苦涩的液体像刀子一样划过喉咙,胃里顿时一阵绞痛,像是肠子都在哀鸣。
但我没皱眉。
比起心疼,肉体的疼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比起林若瑶站在原地等了五年,而我却用尽五年背道而驰——这点胃痛,太轻了,轻得像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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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瑶。”
我低声唤了一声。
声音轻得像梦话,在风里飘散开去,仿佛一粒灰尘,在这灰巷里随风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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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
我掏出来一看,是庄婧。
未接来电,七个。
短信一条:
【你真的要走吗?不带任何人吗?】
我盯着那条短信,盯了很久很久。指尖在屏幕上犹豫良久,最后轻轻一滑——删除。
没有回复。
也不再需要回复。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条非走不可的路。而我的这条路,从来都只容我一个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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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点一点往后推移。
凌晨一点。两点。三点。
灰巷依旧冷冷清清。风吹过时,会带起角落里一堆湿纸和烟头,那些碎屑在风中打着旋,像死去的回忆又被翻出来,重新扎入心头。
我抱着膝盖,靠在断墙边,啤酒罐空了一个又一个,滚落在地面,叮叮咚咚,像是来自地底的丧钟。
头越来越沉,眼皮越来越重。
但我强撑着,不让自己闭眼。
我怕,一闭眼,就会梦见她。梦见那个十五岁笑着说“我会等你”的她,梦见她的手拂过我脸颊,最后又一点点从我指缝里滑走。
就像五年前,那个少年也曾固执地站在这里,等着一个注定不会回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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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阵微风拂过。
我猛地抬头。
墙角,多了一行新写的粉笔字。
白色的粉笔,在灰黑色的墙皮上,格外刺眼。
歪歪斜斜的字迹,像是一个急切赶来的孩子,在仓促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写着:
“我不想等了。”
短短六个字,像一把钝刀,慢慢切开了我的胸膛。没有血,但疼得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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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撑着地站起来,踉跄着走到那行字前,伸手去摸。
指尖扫过粉笔的碎末。
是真的。
不是幻觉。
我咧嘴,露出一个又冷又涩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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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啊。”
我低声说,“我来晚了。”
每个字都带着风,被吹散在这个灰败的夜里,像一个迟来的忏悔者,把自己献给一场早已结束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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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越刮越大,吹得人睁不开眼。
我坐回原地,抱着膝盖,把头埋进臂弯里。
让风抽打我,让冷意一点点渗入骨缝。
我像一个犯人,在这片夜色里接受惩罚。无声的,持续的,没有期限的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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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
天色渐渐泛起鱼肚白。风停了,雨也停了。
新北市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没有太阳。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
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回头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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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灰巷的时候,我掏出手机。
点开朋友圈。
林若瑶的动态更新了。
照片是她站在机场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镜头。
行李箱静静立在旁边。
文字很简单:
“再见,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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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把手机关机,塞进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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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告别。
也没有挽留。
我们就这样,错过了。
彻底地,干净利落地,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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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马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时,司机回头问我:
“哥们儿,去哪?”
我报了一个地址。
南郊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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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一脚油门,车子冲进晨曦未明的街道。
我靠着车窗,闭上眼睛。
耳边只剩下风声和轮胎压过水坑的哗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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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冷清异常。
我拎着一只破旧的帆布包,走进候车大厅。
大厅里,零零散散坐着些人,大多是工人模样,背着行李,脸上写满疲惫。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低头翻看手机。
一条未读短信弹出来。
【庄婧:我在等你最后一次,如果你愿意回头。】
我盯着那条短信,指尖悬在屏幕上。
最终,还是点了删除。
没有回头。
也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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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进站的广播响了。
我拎起帆布包,走向检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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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排队的时候,我听见后面有人小声议论:
“听说了吗?江东这边又要大清洗了,城南那边的地都要动了。”
“混不下去啦,咱们还得南下找活路。”
我回头看了一眼。
两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背着沉重的蛇皮袋,脸上写满了风霜。
我忽然笑了。
笑得很轻,很苦涩。
原来,命运早就给我安排好了路。
从我走出山门那天起,就注定了——
要在泥里滚,要在风里飘,要在最暗的地方,挣扎着找一口气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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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轰鸣着进站。
我随着人群,慢慢走上站台。
行李箱滚轮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天边破开一线光。
不是朝阳。
只是城市上空常年不散的雾霾,在风中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我低头,翻开笔记本,写下:
“她等了五年,我却用了五年,证明我配不上她。”
“不配的,不只是爱情。”
“还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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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门缓缓打开。
我踏上车厢,回头看了一眼。
新北市,灰蒙蒙地躺在晨光里,像一个疲惫至极却仍假装高贵的老人。
我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
“再见了,新北。”
“再见了,过去的我。”
车门关闭,列车发出一声长鸣,载着一车沉默的人,驶向远方。
驶向,那片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