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说“地狱有十八层”。 可在这座厂里,我每睁开一次眼,都是第十九层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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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被押下台的第二天早上,我听说他彻底疯了。
有人说他在冷库里一天没吃没喝,凌晨被人看到在铁门上用牙齿啃墙,一边啃一边喊:“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厂医来了,打了一针镇定剂,把他抬走,从此再没回来。
没人知道他被送到了哪儿,也没人敢问。
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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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之后,再有一人疯了。
董姐开始变得怪异,是从那天起。
她本是那种“老工”——三十多岁,不美也不丑,不吵也不闹,像颗磨圆的石子,在流水里滚了几年,没棱没角,谁也注意不到她。
可她忽然开始发呆。
她坐在流水线前,手停在那里五分钟没动,目光呆滞地盯着传送带,就像看见了什么幻觉。
组长骂她:“你发什么神经?”
她没回应。
我悄悄走近,只听她低声自语:
“梦里我家狗还是活的……我喊它,它跑过来,舔我手指头……”
那声音像风一样轻,轻得像要碎。
我愣住了。
我忽然意识到,小翠曾说过她回家后要养狗。
那只狗,是她的“未来”,是她的“希望”。
可现在,董姐梦里也开始出现“狗”了。
我忽然害怕。
这不是她的梦,是她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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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厂里举行“安全主题演讲比赛”。
说是“比赛”,其实是把几个工人拎上去念几段早就写好的稿子,然后让大家“投票”。
董姐也被叫去了。
她站在台上,面无表情地念稿:“我热爱我的岗位,感谢厂方给予的关怀,在这里,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念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
台下起哄:“快念啊,读错啦?”
可她不再开口。
她抬起头,望着远方的天空,忽然笑了。
那笑容有点诡异,又有点……解脱。
我坐在台下,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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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悄悄去找她。
她的宿舍空无一人,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牙刷、毛巾全被洗净晾干,就像即将退房的旅客。
我蹲在她床边,盯着那叠被子,忽然觉得——
她是真的准备“走了”。
但她,不是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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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遍整栋宿舍楼,没见她。
夜里十点五十三分,警报响起。
整个厂区灯火大亮,哨音刺耳,所有人被召集到厂区中心广场。
我跑出去,只见食堂天台上,站着一个穿灰色工衣的女人,逆光而立。
是董姐。
她脚边放着一双鞋,旁边还有一张纸,随风飘动。
她站得很稳,双臂伸开,像拥抱整片夜空。
风很大,吹得她的衣角猎猎作响。
厂长带着护厂队在下方喊话:“下来!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说,别冲动!”
她没动。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冲破人群,大声喊:
“董姐——下来!”
她缓缓低头,望了我一眼。
那目光我至今不敢忘。
里面没有惊恐、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告别。
“净空。”她第一次叫我名字。
“你记得她说的狗吗?”
我怔住。
她说:“那只狗,叫阿黄。死的时候,才三个月。我天天梦见它,是不是代表我还能活着?”
我眼眶发热,哑声道:“你可以活着。”
她却笑了。
“他们不让我活,我活给谁看?”
说完,她抬头,仰望星空,喃喃道:“我不要去哪里,我要走——”
然后,她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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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没有血花溅到谁脚下。
她落在厂房一角,砸中一个废料桶,发出沉闷声响。
这声音,把我心里最后一丝“希望”砸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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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个小时,仿佛梦魇。
厂里第一时间封锁现场,广播里反复播放:“今日凌晨,一名工人因个人心理问题跳楼,目前已送医救治……”
是谎话。
我亲眼看到,她的脖子是弯的,眼睛睁着,牙咬住嘴唇。
哪有救治?
他们只是想盖住一切,把她也从这个世界彻底“抹除”。
像抹去地上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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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厂方照常开工。
我没去上班。
斌叔找到我,语气严厉:“你想造反是不是?”
我看着他:“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说‘他有心理问题’?”
他皱眉:“别跟我玩文字游戏——这厂给你饭吃、给你工钱,你就要守规矩!”
我冷笑:“你有没有想过,规矩本身,就是错的?”
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动摇,但很快恢复冷硬:“你要是不服,你去试试看啊,看你能不能出去。”
我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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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宿舍,把那张董姐留下的纸打开。
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只是条狗,也许还能自由。”
我把那张纸折起来,塞进鞋底。
然后,我开始执行我的逃离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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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了许洪亮,还有小韩。
我说:“现在,我要把一切赌进去。你们愿不愿意?”
他们都沉默了几秒。
许洪亮开口:“我早就赌上了,只是缺一个带头的。”
小韩笑了笑:“我喜欢赌命,因为人命,便宜。”
我们三人,结成了“逃亡组”。
我们开始准备工具、搜集地图、观察巡逻路线、分工掩护。我们知道,成功的机会不到一成,但那一成,就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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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约定:
三天后,暴雨之夜,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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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梦见了董姐,她没有跳楼,而是牵着一只小狗,走在春天的田埂上。
她对我笑,说:“净空,不要信佛了。佛在庙里,不在这。”
我低头,看见自己手里握着一串破损的佛珠。
珠子裂了,光芒也没了。
我醒来时,泪已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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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破旧的笔记本上写下四个字:
“生死由我。”
哪怕我死在那条通风井里,我也不想再这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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