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从不总是用刀开始的。它常常披着关心的外衣,用温言软语走近你,轻轻地,慢慢地,在你以为可以松口气的那一瞬,才缓缓亮出那只藏着毒的手。
它不会让你一眼看出它的锋芒,它会蹲在你脚边,像条温顺的狗,舔你的伤口,陪你说话,甚至在你生病的时候递水递药。直到有一天,你正要起身,它却咬断了你的脚筋——你才知道,那从来不是忠诚,而是伺机而动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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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了。”老六没回头,只是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那声音不高,像是随口嘟囔,又像是故意压着气息讲给身后的人听。他蹲在台钳旁,手里一把小钢锉在磨轮毂齿,金属屑一粒粒飞起,黏在他黑得像锅底的工作服上。
我正趴在修配台上,调整一支老式铆钉枪的弹簧回弹机构。那是我早年用过的型号,一种现在已经停产的老设备,只有内行才知道它结构上的几个隐蔽死角。我本打算趁中午没人的时候,把它修好备用。
“什么事?”我问,心没完全提起来,声音却自动压低了半调。
“前天你修的那把‘废钳子’,被人丢在电检组角落里。”他顿了顿,“钳口里夹着半张图纸。”
我一下子停了手,目光从弹簧移到工具箱上。那只钳子我记得,是两天前修的,钳把裂开,我临时焊了个补缝。当时没注意,顺手把画好的那张夜巡盲区图塞进了钳把缝里,打算回头取出来烧掉,结果临时被叫去调机器,就耽误了。
“那张图,是不是……”我还没说完,老六已经点头。
“是你画的那张——厂区东围栏后面的红外死角图。”他说得很慢,像是每个字都用锉刀蹭出来的。
我整个人微微一僵,一股冷意从后脊柱一直窜到后脑勺。
“现在在哪?”
“被巡检头捡到了,送去斌叔办公室了。”老六把锉刀放下,拍拍膝盖,“说是有人‘疑似蓄意规避监控’,他们已经备案了。”
我低声骂了句脏话,嘴唇干得几乎要裂开。
这图纸我画得极隐蔽,用的是中性笔描线,图框是手绘,没有任何数字编号,纸张是旧厂用记录本上的撕页,连纸色都和常规档案不一样。那是一份只打算“用一次就烧掉”的东西,却还是被人“无意中”送去了该去的地方。
“你觉得是谁干的?”我问。
老六低头开始重新装钳子,一边擦汗一边说:
“修配组就咱俩,我没动过那钳子。剩下的,就是那些来蹭烟、借工具、打听闲话的人。”
我没吭声,但心里已经浮现出几张模糊但熟悉的脸。
有个新来的少年工,名字叫阿进。瘦,个子不高,眼神总是飘着,说话也不多,可总在我工位附近绕。说是来帮老六修工具,实则一上午能干的事他拖三天,三天能干的他干一个小时,然后一根接一根蹭我的烟。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下班他还在我工台前晃悠,走的时候那把钳子被他碰倒在地。我当时只以为他手脚不利索,没太放在心上。
现在想来,他是在“试水”——探口风、探手感,试试我那口袋里到底有没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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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他是厂里安排的?”我压着声音问。
老六摇了摇头,脸上的皱纹像堆起来的旧铁网:
“不一定。有可能是那种‘半真半假’的密告者。”
“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确实听见了点什么,但他也真怕。怕自己也被卷进去。于是第一时间跑去‘主动报告’,换个清白身份,保条命。”
我咬着牙,脑中像堵了一块石头。
老六说得对。
这厂子里,密告的很多都不是“坏人”,而是怕事的人。他们不是主动出卖你,而是被动交出你。就像是一只陷进火里的耗子,连你这根“同样在烧”的木棍都能咬一口,只为逃生。
“厂里动作快不快?”我问。
老六把老虎钳夹在工台边,敲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动作不快,但味不对。”他看了我一眼,“他们没第一时间动你,也没让你去谈话。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在‘钓鱼’。”
“对。他们想看你接下来做什么——有没有‘上线’,有没有‘组织’,有没有‘连带者’。”
我点了点头,喉咙干得像吞了煤灰。
他们不急,是因为他们想要的不是一条鱼,而是一串。
要我慌,要我自乱阵脚,要我去找人,要我去“联络”。这样,他们就能顺藤摸瓜,抓个“团伙”出来。
他们想要的,从来不是“清理一个人”,而是“证明一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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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没回宿舍。
我去了厂北边的一处废弃送风井,那是老厂留下来的残构,锈铁墙已经塌了一面,地上是碎玻璃和硬结的石灰块。我就坐在那堆钢渣边上,一夜没动。
天黑后风很冷,我蜷着身体,一边想,一边一根接一根抽着烟。
我在想: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是不是我不该把老六、许洪亮,甚至阿昌都卷进这个局里?
我已经是“黑名单”上挂号的人,继续顶风走,只会一个个把身边人拖下水。
但我能停下吗?
那一页页图纸,那一条条名单,那些藏在铁盒里、藏在烟盒夹层、藏在废弃灯罩里的资料……不是凭空出来的。那是一个个“死去的人”,在我耳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我不把他们记下来,不把他们写下去,他们就真的像动物一样,死得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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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回到修配组。
老六没说话,只递给我一张折纸,白纸旧得像是茶叶水泡过,边角还有油渍。
我打开一看,纸上只有几个字:
“他们找我谈话了。”
我抬头望着他:“怎么说?”
“说我跟你走得太近,提醒我别自毁前程。”
我心头一紧:“你怎么回答的?”
老六笑了,那种笑像是下班后的工人窝在烟雾里说段子,不是轻松,而是太久没得选,干脆懒得装。
“我说,我老了,耳朵不好,听不清了。”
我本想笑,但笑不出来。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这个厂子不是靠铁门锁住的。
是靠“恐惧”编织的。
人不是不能反抗,而是被“怕”压得动不了。
人会因为怕而背叛,因为怕而装聋作哑,因为怕而装出“与我无关”的样子,看着别人掉下去,还要劝自己说“那是他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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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阿昌来了。
他站在门口,脚尖踢着地砖缝,眼神游移不定,像是在找一个不确定的位置落脚。
“你……还在写那些?”他说。
我看着他,语气平静:“你是来问,还是来劝?”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像鼓起勇气似地说:
“斌叔找我谈话了。”
我点点头:“他肯定找你。”
“他说你是‘极端人员’,迟早要出事,让我别靠太近。”
“你信了?”
他没回答,只是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笔记本,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第一页写着:
“5.13——小翠 5.21——董姐 5.28——老杨 6.03——韩一鸣”
我怔住,指尖发麻。
“你也在记?”我低声问。
阿昌点点头,脸上泛着羞涩:“我……不会画图,也不会写长话。我就写名字。”
我鼻子一酸,把本子还给他。
这厂里不是没人记得,而是没人敢说“我还记得”。
“我不是他们的人。”他忽然小声说。
我点点头:“我知道。”
“但你最好别再找我了。”他说。
我笑了笑:“我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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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班后,修配组门口放了一桶新钉子。
桶边贴着一张纸条:
“废区今晚巡查暂停。”
我立刻明白了——这不是通知,是诱饵。
厂方放松“外壳”,是想让我们“咬钩”。
我当即找到老六:“动手,今晚。”
他点头:“今晚,继续补档。”
我们翻出铁盒,重新整理前七十八个“编号档案”,开始写第七十九份——韩一鸣。
我提笔时,老六忽然开口:“等等。”
我抬头看他。
“这份,不写全名。”
“为啥?”
“他可能还活着。”
我怔住了几秒,慢慢点头。
我们写下:
“编号079:‘韩某’,男,技工。逃跑失败,被押至冷库未公开区域,疑似仍生存。记录身份,不写结尾。”
我将那页纸轻轻折起,夹进最深那层铁盒里。
那是“死亡手册”里,第一个“未完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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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关灯前,我躺在床上问老六:
“你最怕的是什么?”
他没看我,只盯着窗外那片漆黑的天:
“不是死,是你走后,他们把我写的都烧了。”
我点点头:“我懂。”
“所以,”他说得很轻,却像从铁皮肺里挤出来,“你再写下一页的时候,得准备个‘死也要传出去’的法子。”
“我会的。”
我们对视了一会,谁也没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比“活着”更重要。
那叫“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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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编号080出现了。
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少年工——阿进。
他被调走了,去了一个地方,叫“封闭式实习班”。
那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
他被“利用完了”。
这个厂,连密告者,都活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