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第一次听见阿妹在梦里说话。
在这片用彩钢皮压出来的宿舍楼里,每扇门后都藏着一个活人,也藏着一个快被活埋的灵魂。午夜三点,风吹过屋角,薄铁皮震动出一种轻微的金属呻吟,像鬼魂路过时撞翻的碗筷。而阿妹,就是那天夜里忽然坐起身的人。
“4128……4128……别,别点火……”她低声呢喃,满头冷汗,整个人蜷曲在薄被之下,像一只惊惧的小兽。她的双手抱紧胸口,脚掌死死抵着墙角,喉咙里不断吐出断裂的声音,眼神没有焦距,像是在回忆什么极度疼痛的东西。
我立刻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感觉滚烫得像烧炉外壳,体温恐怕已超四十度。
我知道她又病了,但更重要的是,那串数字——“4128”。
在这厂里,四位数的编号不是随便叫的。尤其是以4开头的,是“封闭段试验编号”。而“4128”,我隐约记得在那份旧档案里看到过。
**
清晨,我没吃饭,直接去了调度楼三层,那里是旧档资料留存区,没人管,也没人打扫。楼道里积满灰尘,靠窗的老风扇锈死,随风一转,吱嘎作响。
我翻出了一本编号前缀分类表,按照惯例,“q”是早期编号者,“Ex”为行为观察,“bEh”为行为敌意,“cx”为实验组。至于“41xx”编号段,在“cx段”下面,被标注为“精神行为二级封闭试验对象”。
而“4128”这一编号,后面只写了一行处理记录:
“4128 编号撤销(封闭试验失败) 处理时间:3年前5月 状态:已处置”
没有名字,没有性别,没有岗位,什么都没有。
我把这行字抄在笔记本上,愣了许久。这个编号,已经被系统“删号”三年。而这个编号的持有者,现在正躺在我床铺旁边,昏睡着、发烧着、说着梦话。
如果这不是一个漏洞,那只能是一场反系统的重生。
**
午后,阿妹醒了。我把毛巾拧干放在她额头,她虚弱地睁开眼,声音沙哑。
“我说梦话了?”
我点头。
她闭上眼,像是在努力回忆,又像是不敢面对。良久,她轻声开口。
“那是我的编号。”
“4128。”
我不说话,等她继续。
“我第一次来,是在三年前……精神组。”
“你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吗?”
我点点头:“精神行为实验。对外说是‘矫正’,其实就是封闭式洗脑。”
她苦笑:“我当时不懂,以为是培训。结果进了组才发现——没有白天,没有镜子,没有对话。只有灯、录像、剥夺和‘再构造’。”
我握了握拳,指节发白。
“你是怎么活出来的?”
她看着我,眼神冷冽而坚硬。
“我是逃出来的。”
“我们那组总共十二人。编号从4120到4131。每天被灌输‘岗位责任’、‘服从信条’,晚上闭眼就播放厂长的语音。”
“第八天,4127疯了,把自己的耳朵割掉。”
“第十天,4129撞墙死了。没人收尸。”
“第十二天,我们动手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你们反抗了?”
她点头:“但失败了。”
“我们只是试图阻止他们带走一个刚被打伤的组员,可他们直接灌了他一瓶清洗剂。”
“我……那晚假装晕倒,被送去垃圾清理间。后来,我偷偷换了bEh段的新编号,从那之后,就不再是‘4128’,而是现在的我。”
“他们以为我已经‘处置’,可我还活着。”
**
我咬着牙,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想起前几天从毒桶里捡出的那颗眼球,也想起q312的编号者“数据归零”,还有阿妹此刻躺在床上,被系统认定为早该消失的人。
我突然意识到,这些人不是“失踪”,不是“被消除”,而是系统有意识地——将他们“清除”后,构建一个“清洁的假现实”。
那个现实里,只有顺从、合格、没有异议的人。
而我们,是“脏的”。
**
“我想做一份表。”我对她说。
“什么表?”
“真实姓名与编号对照表。”
“那些被改过、被换过、被‘处置’过的人,我要把他们的编号、状态、当年岗位,还有他们的‘真名’,全部写下来。”
她愣住了,盯着我,眼神复杂。
“你知道你这样是把刀捅进系统里吧?”
“我知道。”
“你敢肯定,不会连累别人?”
“我不敢。但如果没人这么做,我们就都不是人了。”
“我们就是编号。”
“而我不想死在编号里。”
**
那天夜里,我开始了第一张“活人对照表”。
我在笔记上划出四栏:
编号
曾用名
崩溃点\/被处置时间
状态确认人
我写下第一条:
编号:q312
曾用名:李石(疑)
崩溃点:调入“生物反应组”后失联
状态确认人:bEh4472(净空)
第二条:
编号:4128
曾用名:阿妹
崩溃点:精神封闭实验组失败
状态确认人:本人在场,自述逃出,现存
这张纸,是我们自己写下的“身份证”。没有官方盖章,没有系统存档,没有任何人承认它的合法性。
但它,比系统里任何一张绩效单,都更接近“真实”。
**
临睡前,阿妹轻声问我:“你写这东西,图什么?”
我看着窗外的黑夜,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在告诉自己。
“我图——”
“图一个人活过的证据。”
“如果哪一天我也被删了,你也要在这张表上,写我的名字。”
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知道,我从未像此刻这样确定:哪怕这条路最后通向灭顶,我也要把这群编号者,一个个,从数据废墟里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