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走进北仓街49号那个破败小巷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不是一个能轻易退出的世界。
那天夜里,林澈带我走进那处地下入口,旧地铁隧道的门锁早已锈死,他只用了两下撬棍,便将铁门打开,一道夹着土腥气和霉味的风从下方扑面而来。他回头看我,眼中带着一丝诡异的笑:“你准备好了吗?你要的答案,就在下面。”
我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心脏却在那一刻狂跳不止。
我们一前一后顺着铁梯子往下爬,梯子吱呀作响,仿佛一根枯骨吊桥,每踩一下,就提醒你——“下面,是地狱。”
地铁站早已废弃。照明靠的是民用蓄电池改装的小型风力发电机,一圈圈电缆像黑蛇盘在墙上,空气中弥漫着轻微的电油味。走道尽头,一道推拉门前,坐着一个半瞎的老头,正在烘着手上的酒精炉。林澈轻声说:“他叫老隋,是这的记录员。”
“记录什么?”
林澈没回答,而是直接拉开那道门。
我以为我会看到某种秘密办公系统,哪怕是破旧电脑、纸质档案、老旧照相机,可我没想到,会是一面墙。
整整一面墙,从上到下,贴满了照片。
没有一张是彩色的。
照片上有老人、少年、女人、孩子,有人笑着,有人哭着,有人面无表情地望着镜头——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照片下方都写着一句话:
“他存在过。”
我的脚在那一刻像被什么绊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墙的角落贴着我自己的一张背影照,照片拍得模糊,左上角却清清楚楚写着:
q-S001(已注销)
林澈似乎早知道我会有反应,拍拍我的肩:“惊讶?这堵墙叫‘存在之墙’,所有被系统删掉的人,我们都会替他们留下最后一张存在的证明。”
“这是谁拍的?”
“有的是我们自己拍的,有的是家属偷偷寄来的,还有的是从厂内泄出来的数据快照。”
他顿了顿:“也有几个……是你拍的。”
我抬头,望见了那一张张曾在梦中出现过的脸。
刘乾,小翠,老杨,董姐,许洪亮,马舌……
他们都在墙上,仿佛从未离开。
老隋站在屋角咳了一声,说:“我女儿也在这堵墙上。她是q-b213。我给她拍的这张照片,是她出事前一天,穿着工厂发的蓝色工衣,还在笑。我再没见过她笑。”
我转过头,看见他眼中那种缓慢沉淀下去的痛,不是哭,不是悲,是一种彻骨的安静。
“你说过你是记录员。你记录的,是这些照片吗?”
老隋摆摆手,从桌下摸出一本厚厚的纸质档案簿,丢到我面前。
“我记录的,是他们的故事。”
我翻开第一页,是刘乾。
不是编号,不是工号,不是事故编号,而是从他最早入厂的那一年、哪个地方、什么岗位,写得清清楚楚。字迹歪歪斜斜,但每一笔都像是在纸上钉钉子。
我翻到下一页,是小翠。
“她小时候家里穷,中学没读完就去打工,刚进厂那年才17岁,喜欢蓝色,每次发工衣都偷偷换成蓝的。后来她……你知道。”
我默默地合上了档案。
林澈说:“这些资料,我们叫它‘地下记录站’,只有一份,不上传,不分享,只存活在这里。只要还在,就证明他们还活着。”
“但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喃喃问,“如果没人知道,没人传播,没人承认……那他们的名字也就只是写在墙上的几滴墨水。”
老隋抬起头,目光炯炯:“年轻人,你想错了。有时候,留下名字的意义,不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而是为了让系统不能装作他们从没活过。”
我猛地意识到,这不是什么追责,不是什么抗议,这是对抗“数据抹杀”的唯一方式。
让他们活在故事里,在墙上,在档案里,在每一个还记得他们的人的心里。
我从怀里取出那张编号卡——q-F193,刘乾的。
我把它递给老隋,他接过,郑重地贴到墙上的一个空位旁,然后在下方写下:
q-F193 \/ 刘乾 \/ 废料区冷库事故 \/ 自愿替班殉职 \/ “他不是逃走,他是被系统焊死。”
我看着那一行字,一字一句,像在往系统的钢骨里,钉下了人类的温度。
林澈在我身旁低声道:“你现在知道我们‘回音者’的意义了吗?”
我点了点头。
“我们不是反抗者,不是暴民,不是黑客。我们是——回音。”
“什么回音?”
“当系统说:‘他不存在’的时候,世界还需要有个声音回答:‘他存在过。’”
我看着墙上的照片,第一次明白了,这个城市地下深处,有一群人,用尽全部卑微的力气,维护着这个时代最基础的尊严。
不是让他们活下去,而是——让他们不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