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嬷嬷手中的针线陡然落地，银针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眯起昏花的眼睛，待看清来人后，脸上的皱纹因惊讶而更深了几分。
“老奴参见皇上……”她颤巍巍地要起身行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陌尚玉，落在语缦烟身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语常在不是说今日要回宫吗？怎么竟和皇上一起来了？
语缦烟快步上前扶住王嬷嬷：“嬷嬷不必多礼。”她借着搀扶的动作，指尖在王嬷嬷手背上轻轻一按，递去一个隐晦的眼神。
陌尚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看来嬷嬷与语常在相处甚欢？”
“唉，语常在心善，瞧老奴一个人孤苦伶仃，这几日常来陪老奴说话解闷儿。老奴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就给她聊聊过去在宫中的那些趣事。”王嬷嬷稳住心神，慢慢坐回石凳，目光又不自觉地往语缦烟瞟去。
一阵风吹过，梅树新叶沙沙作响。陌尚玉忽然俯身拾起地上的针线，指尖捻着那根银针，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嬷嬷最近身体如何？朕最近闲来无事，想着语常在在温府，便过来看看，顺便也探望一下嬷嬷。”
王嬷嬷心中一紧，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一边接过针线，一边从怀中取出一方未绣完的手绢，心里暗自琢磨着皇上此番话的意图，不动声色地确认语缦烟有没有告知皇上，她有温苑记忆的事，思忖着皇上是否是因为这个事来和自己确认。
可瞧语缦烟那紧张的模样，又不太像。她只能强装镇定，说道：“劳皇上挂念，老奴身子还算硬朗。”只是，她心里还是隐隐担忧，生怕皇上从什么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什么异样。
陌尚玉的目光在手绢上停留片刻，忽然转向语缦烟：\"朕记得，你绣工不错？\"
\"臣妾...略通一二。\"语缦烟心跳如鼓，她分明看见陌尚玉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陌尚玉的目光被王嬷嬷手中的手绢吸引，不禁开口道：“嬷嬷，可否将那手绢予朕一看？”王嬷嬷微微一怔，随即将手绢递上。陌尚玉伸手接过，指尖轻抚那几枝清雅梅花的纹路，眼底漾起几分兴味：“嬷嬷的绣工当真不俗，这梅花绣得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连针脚都透着灵气。”说罢，他轻轻拉过语缦烟，两人相继坐下。
王嬷嬷见皇上这般赞赏，不由脱口道：\"老奴这点微末技艺，怎及得上当年温苑娘娘...\"话到一半突然噤声，惶惶地瞥向语缦烟。
陌尚玉指尖轻轻描摹着帕上梅枝的轮廓，目光渐渐深远：\"这梅花的姿态...\"他忽然轻笑一声，眼底泛起几分怀念，\"倒让朕想起温苑从前最爱绣的样式。\"
他抬眸看向语缦烟，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试探：\"语常在曾在禧宁宫住过些时日，可曾见过类似的绣样？\"
语缦烟指尖微颤，茶盏中的水面轻轻一晃。她垂眸浅笑，声音柔婉：\"回皇上，禧宁宫里的绣品琳琅满目，臣妾愚钝，倒不曾特别留意过。\"
陌尚玉若有所思地点头，指尖仍摩挲着帕角，目光从手绢上的梅花缓缓抬起，在语缦烟和王嬷嬷之间游移，似笑非笑地开口：“是吗？可朕总觉得，这手绢上的针法、布局，与当年温苑所绣极为相似。温苑的绣工向来精巧，没想到嬷嬷的手艺竟与她不相上下。”
王嬷嬷心中一凛，脸上却依旧赔着笑，恭敬回道：“皇上谬赞了。温苑娘娘心灵手巧，当年她的绣工大多是老奴在旁指导，一来二去，手法上有些相似也不足为奇。”
陌尚玉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探究，缓缓说道：“说来也怪，朕前些日子还见过语常在绣的帕子，那针法与布局，竟也与这手绢如出一辙。这难道也是巧合？”
王嬷嬷赶忙解释，额头上已隐隐渗出细汗：“皇上，这绣功之道，本就大同小异。尤其是梅花这类常见绣样，针法布局相似实在是平常之事，想必只是巧合罢了。”
殿内一时陷入静默，唯有窗外风过梅枝，发出簌簌的声响。
陌尚玉轻轻搁下茶盏，瓷底碰着檀木案几，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神色舒缓了几分，眼中似有笑意，目光在二人之间再次流转，缓缓说道：“罢了，或许真如嬷嬷所言，只是巧合。这些女红之物，朕一介男子，终究是不太懂。”
王嬷嬷与语缦烟暗暗松了口气，王嬷嬷说道：“皇上日理万机，哪能拘于这些琐事，皇上英明。”
檐外忽有风过，一只麻雀突然落在石桌上，啄食着方才洒落的糕点碎屑。这突如其来的生机打破了凝重的气氛。
陌尚玉直起身来，月白色的衣袂在斜照的日光中流转。他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袖，嗓音里带着几分慵懒：\"时候不早，朕该回东厢院了。\"目光转向语缦烟时，语气忽而温柔得不像话：\"烟儿要一起回去，还是再陪陪嬷嬷？\"
这一声\"烟儿\"叫得语缦烟心头猛地一颤。她余光瞥见王嬷嬷眼中闪过惊诧，连带着执茶盏的手都微微一抖。其实陌尚玉自己也是一怔，这个亲昵的称呼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仿佛早已在唇齿间辗转千百回。
\"臣妾...\"语缦烟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阴影，\"想再陪嬷嬷说会儿话。\"
\"也好。\"陌尚玉转身时带起一阵淡淡的龙涎香，月白色的衣摆掠过门槛时却又顿住。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日光透过薄绢，隐约可见上面绣着的缠枝梅纹：\"这手绢，是朕前日在禧宁宫偏殿寻得的。\"
修长的手指将绣帕递给王嬷嬷，\"嬷嬷瞧瞧，这梅花...像不像是温苑的手笔？\"
语缦烟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那分明是她上月绣的手绢，怎会遗落在禧宁宫？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袖袋，指尖微微发颤。
王嬷嬷接过绣帕，布满皱纹的手指细细抚过每一处针脚。她的眼神突然一凝——这分明是温苑独创的\"双面藏针\"绣法，梅蕊处的打籽针更是温苑的标志性手法。可这丝线簇新，绝非几年前的旧物。
老嬷嬷抬眼，正对上语缦烟慌乱的目光。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心头大震，却强自镇定地笑道：“皇上，您还别说，这手绢乍一看，针法、绣样，还真和温苑娘娘当年绣的有几分像呢。”
话到一半猛然惊觉失言，忙改口道：“老奴是说，虽说像，但仔细瞧，这针法到底还是生疏了些...”她故意将手绢翻来覆去地看，“您瞧这收针处，比温苑娘娘当年的手艺差远了。”
语缦烟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松。陌尚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既然不是温苑所绣，留着也无用，嬷嬷便自行处理掉吧。”
陌尚玉临走时似不经意地望了眼檐角，“那朕先回去了。”
待那道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语缦烟终于长舒一口气。她并未注意到屋檐阴影处，一个身着夜行衣的暗卫正屏息凝神地注视着殿内的一举一动。
待陌尚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外，王嬷嬷一把抓住语缦烟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老嬷嬷的手在微微发抖，浑浊的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常在...\"王嬷嬷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急切，\"那手绢...当真是你绣的？\"
语缦烟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惊得后退半步，茶盏从手中滑落，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她看着王嬷嬷近乎狂热的眼神，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嬷嬷...\"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您这是...\"
\"别瞒老奴了！\"王嬷嬷突然激动起来，从怀中掏出方才那方未绣完的帕子，与陌尚玉带来的绣帕并排放在一起，
\"这针法，这走线，连梅蕊打籽的手法都一模一样！\"她的手指颤抖着点在两方帕子上，\"这分明是...\"
语缦烟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看着王嬷嬷近乎虔诚地抚摸着那两方手绢，忽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
\"嬷嬷...\"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您还记得...温苑娘娘最喜欢在绣品里藏什么吗？\"
王嬷嬷的手指突然僵在半空，她眯起昏花的眼睛，将帕子对着日光又凑近了几分。阳光穿透薄绢，在那繁复的梅枝纹样间，一个极小的\"苑\"字暗纹若隐若现。这个发现让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布满皱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语缦烟绣这个暗纹时，几乎是出于本能。她知道这个标记隐蔽至极，寻常人根本无从察觉。可眼前这位老人不同——温苑当年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经她亲手点拨。这独特的暗纹标记，就像刻在王嬷嬷骨子里的记忆，再熟悉不过。
\"这...这...\"王嬷嬷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她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个暗纹，仿佛在触碰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这一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八年黯然伤神的光阴在这个暗纹前轰然崩塌。
语缦烟静静注视着王嬷嬷的反应，看着她从震惊到恍惚，再到难以置信的狂喜。那个暗纹就像一把钥匙，正在缓缓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
\"这...这不可能...\"王嬷嬷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手绢从她指间滑落，\"常在你...你当真...\"
语缦烟缓缓蹲下身，拾起那方绣帕。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个暗纹，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嬷嬷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何会知道那么多温苑的往事吗？\"
院中的梅树忽然剧烈摇晃起来，一阵狂风卷着落叶呼啸而过。王嬷嬷踉跄着后退两步，扶着石桌才勉强站稳。她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面容，却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娘娘...\"王嬷嬷喃喃道，浑浊的眼中滚下两行热泪，\"真的是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