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当天,佛山飘了十分钟细雨,又被南风吹散。清晨的春雷厂窗明几净,新刷的绿漆大门还带着清凉的树脂味。李向东站在行政楼天台,手里捏着昨夜刚传真过来的两份公文,一份来自省工商:《对启德行垄断、偷逃税综合处罚决定书》,罚款 280 万,暂停其三个月进口原料配额;另一份来自启德行董事会,黑白油印,语气冷硬:即日起免去叶启荣总经理职务,待查。
十月份的佛山不再闷热,风里有股早熟稻谷的甜味。李向东把公文折好塞进兜里,下楼时听见仓库通道一片喧哗。新来的物流队正往二期工地倒水泥,叉车司机老吴抻着嗓子吼:“小心轴承!那边是新地基!”——那块地原是旧砖厂空场,九月份房改消息刚放风,地价就一天一个价,他抢在城规调整前签下五十年工业用地权,如今成了小厂联盟的扩产二期。
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人。东泰电子技术总监林建民、西安航电研究所刘博士、以及联盟“共采共销平台”九家小厂的老板,桌上摊着图纸、油墨色卡、还有银行刚批下来的二期授信协议。罗燕讲完财务测算后,林建民起身推了一台巴掌大的灰色手持机:“这是我们打算 1994 年春季广交会上主推的新款 bp 机壳,配套的防火 AbS、内支架和排线,都想在佛山本地一站式包掉。东泰给三条条件:第一,外观件用高光无砂纹,漆面得过 4h 铅笔硬度;第二,月需 12 万套,上半年交货完毕;第三,研发成本平摊,但专利共享。”说完,他看向李向东:“如果春雷点头,我们签多年框架。”
魏老板咂舌:12 万套,那可是往年他们全厂一年的良品产量。钟厂老板兴奋得指节发白,却还是望向李向东——他们已经默认,这桌子上真正拍板的人只有他。
李向东把 bp 机壳拎在手里掂了掂,壳体 0.9 毫米,卡扣处翻边只有指甲厚,他心里有了底。放下样品,他只问林建民一句:“技术共享,东泰愿意把电池仓的铜桩定位图也放进公共平台吗?”
林建民和身后的工程师交换了个眼色,点头:“可以。”
李向东这才笑:“那我们按 1.45 元单价承包外观件,排线和支架沿用联盟两家优先排产,研发费用按 4:3:3 分——春雷 4,东泰 3,联盟厂 3。账期维持 30 天,老规矩,先付 30% 预付款。”
笔一落,林建民当场拍板。小厂老板们心尖一跳——这意味着他们今后不只是代工,而是真正绑进东泰的供应链,身份从“散兵”变成“体系内部件”。
当晚,二期工地升起塔吊第一节钢柱。小厂师傅们围在水泥墩旁吃盒饭,边吃边聊楼市:佛山旧城区的筒子楼从年初每平方米 700 块涨到 1100 块,听说明年还得涨。魏老板拍着李向东的肩膀半开玩笑:“东哥你运气好,地早签,一亩比我们省三万!”李向东没接话,只递给他一瓶冰汽水。事实上,他更在意的并不是地价,而是二期设计图里那条 35 米长的全自动喷油线——有了它,春雷就能从单纯贴牌走到“可协同开发”,利润率至少再抬 7 个点。
启德行那边已经顾不上“价格战”。配额冻结后,他们只能高价买散料应急,还得接受工商、税务两路调账;经销体系断了一截,代理商见风向不好,纷纷跳船。最好笑的是,叶启荣离开岗位才四天,启德高层就急吼吼发布“内部治理整顿通告”,把所有责任一股脑推给“前任管理层的个人行为”。佛山茶楼里有人打趣:“昨天还是市场领头羊,今天就成‘害群之马’。”
启德行发出第一批遣散协商公告,南区销售部裁员百分之四十。春雷人事部三天内收到二十七份求职信,罗燕翻完简历,笑着对李向东说:“以前他们看我们笑话,现在主动投简历。”
李向东却没急着招。联盟会议上,他提出“两期产线同时开,人要从联盟厂内部提拔”,理由简单:联盟不只是供货链,更要养技术、养管理,不能重蹈启德那种“中心—附庸”旧路。魏老板听完频频点头——他早就瞧见自家车间里年轻师傅干活带劲儿,却总被大厂揶揄“山寨”,如今春雷愿意让他们进主线,可是天大的面子。
省工商局通报启德行垄断案阶段性调查结果,除了巨额罚款,附带一句话:“建议相关银行评估其经营风险,暂停新增不动产抵押贷款申请”。这条消息传到佛山地产圈,一石激起千层浪:启德原本在桂城新港路拍下一块 30 亩工用地,当天即被国土局冻结,市场普遍预判启德若周转不及,可能被迫低价转让。李向东躺在招待所硬板床上,翻着《羊城晚报》的财经版,脑海里却在算另一笔账——如果把那块地拿来做物流中心,日后东泰、联盟厂南沙港出口都可走内河驳船,比现在省下三分之一运费。只是资金口子要算细,不能再过度举债;好在银行授信已重开,且二期用地刚付款,也有了抵押筹码。
二期地基第一层混凝土浇筑完成。李向东站在脚手架顶端,远远望见旧城区零星冒起的塔吊——房地产热潮正从深圳一路北推到佛山,他心里清楚:要守住薄利代工就会被新潮挤掉,只有握住研发、渠道,再把物流、仓储跟上,春雷才能在下一轮浪里不被拍死。
与此同时,联盟平台会员增到十六家,其中有四家是东莞、顺德的老塑料厂,他们带来了新配方 pc\/AbS 合金料和自行开发的双色注塑机——这些东西,以前小厂根本换不来大厂青睐,如今却因为“抱团共采”有了话语权。罗燕拉着财务队伍给联盟做流水结算,第一次发现账面循环速度比九个月前快了一倍;她半玩笑对李向东说:“你要再这么折腾,佛山工商局可能得公开表扬我们带动就业。”
东泰把首期 50 万港币研发款电汇到春雷账户。王哥拿到水单那天,趁中午吃饭拉着车间老工人喝特配散装黄酒:“兄弟们,以后别说咱厂是小作坊——东泰的钱,港纸味儿都重!”
而在启德行的办公楼里,代行总经理职务的财务长陈必安正头疼:省税务稽查组追加补税 160 万,若十日内不补齐,将申请法院冻结启德剩余两处房产。陈必安一咬牙,只能宣布削减北区推广预算,进一步裁员。随之而来的是代理商群体的信任雪崩——他们开始改签春雷联盟的共销合同,哪怕毛利少三点也认了,理由很现实:春雷有货,东泰撑腰,银行肯放票,现金周转快。
李向东回到租住的狭窄单间,窗外街道上焊花四溅,房地产施工正连夜抢工。他泡了一包廉价龙井,桌上放着东泰技术部寄来的最新 cAd 图纸:新款 bp 机壳滑轨要缩 0.3?毫米,他得连夜批复才能赶上试模。他揉了揉因为熬夜而胀痛的太阳穴,翻开图纸,嘴角却抑制不住上扬——那是属于一个制造业人的成就感,跟“低价贴牌”完全不同。
半夜两点,他写完批文,合上笔记本,才想起给母亲写信。信纸上,他说厂里忙得很,下个月可能带点礼物回去;信末尾他加一句:“娘,今年家里要不要再修后屋?佛山的水泥价涨了,再等就贵。” 写到这,他忽然想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一年多前,他还在镇口杂货铺赊五号电池,根本不敢提“修屋”两字。时代的风挟着滚烫的空气冲进来,他被卷在浪尖,却第一次觉得脚下有稳固的甲板。
二期车间钢结构封顶,联盟厂代表合影时,李向东站在最边上,没有举杯,只抬头看着半空悬起的红布横幅——“共采共销平台二期竣工”。红布在初冬微凉的风里猎猎作响,他忽然意识到:这场与启德的旷日搏杀终于进入尾声,而春雷的下一步,将是把“共采共销”推向更远的华东、华北——在那里,1993 年末的土地拍卖和家电爆卖,正在孕育另一波巨浪。
他回过神,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声道:“第一局,定局。”
远处塔吊旋臂缓慢划过苍穹,夕阳从吊臂缝隙间洒下一片金粉,像是给这场长达一年半的反杀,打上一个热烈却并不终结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