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林青青住在厂外的小旅馆。白天她会来厂里转转,有时帮罗燕整理文件,有时站在车间门口看工人装箱、发货,偶尔也和李向东并肩在后院小道上走一圈,说些学校、家乡、还有“等过年就得包饺子”的琐碎话。
她来得突然,但走得也不久——寒假就那么长,她得回家过年了。
早上出发前,李向东特意提前半小时带林青青去了镇上的供销大楼。
“你家不是爱吃甜的吗?”
林青青背着包,愣了一下,眼神笑着:“你记得真清楚。”
“我记得的事,多着呢。”李向东没抬头,只蹲在货架前认真挑选,“这个莲蓉饼也不错,软和,不粘牙,适合你爸妈年纪。”
结账的时候,林青青抢着要掏钱,被李向东按住了:“这点你就别争了”
她咬了咬唇,没再说什么,只是把那包点心拎得更紧了些。
车站人来人往,她站在队伍里,身边是那一袋装得鼓鼓的点心和干货,袋口还露出几块用糖纸包着的花生糕。
深圳汽车站依旧人来人往,长途车的广播声音一遍遍重复着北方的地名。林青青穿着浅灰色棉服,背着帆布包,站在人流中,神色干净利落。
李向东帮她拎着另一只小包,两人并肩靠站。她看了眼排队方向,回头轻声说:“家里催了两次了,不早点回去,我妈又得念我‘女孩子家不能老在外面跑’。”
李向东点点头,笑了笑:“你本来也没告诉我就跑来。”
她咬了咬唇,轻声说:“还不是怕你太忙,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真见着你。”
他看着她:“你来了,我再忙也得停下。”
广播响起,林青青抿嘴一笑,轻轻开口:“那你别太拼,偶尔……给我写封信。”
李向东点头:“行,回家好好过年。”
厂区办公室里,一早就聚了几位熟面孔:王哥靠门边坐着,手里捏着茶杯;老秦翻着对账单,嘴里咕哝着数字;罗燕抱着文件夹,神情一如既往地干练利落。窗外阳光透进来,映着桌上的账本和发票,屋里一片安静,只听得见挂钟“哒哒”的声音。
李向东推门而入,笑着打断沉默:“都在呢,那咱开个小会,把年前这点事交代清楚。”
他站在办公桌前,翻出一本账本:“第一,年前最后一批货已经发出去了,回款罗燕记得核清楚,有一笔从柳州那边还没到账,年前之前催一次。”
罗燕点头:“我已经发了传真,催了两回。再不来年初就得算滞后。”
“第二,工人工资本周发,年前三天之前到位,现金准备得怎么样?”
老秦不紧不慢地回话:“账上能动的有十二万,工资七万五,没问题。”
“好,第三,分红按之前说好的,股东私账里走,咱不摆出来。但账面公开版本罗燕盯住,别让外人挑刺。”
罗燕“嗯”了一声,眼神一动不动。
李向东顿了顿,补了一句:“还有,账上留几万流动金,年前别乱动,过完年可能要进新设备。”
罗燕记下,点头。
说完这些,他把目光转向王哥,笑了笑:“哥,我这趟回家几天,厂子就交给你了,盯盯车间,账不动、人不乱就行。”
王哥笑着摆手:“你啊,别总拿我当挡箭牌。我这把年纪,顶多看个门。”
老秦在旁边打趣:“你这不是看门,是坐镇!”
“行啦,李总你放心去吧,”罗燕笑着接话,“我们这边是没问题。”
屋里一片笑声,气氛轻松中带着凝聚。李向东看着这群人,心里一点点放松下来。
这一年,真是熬过来了。现在,他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回趟家了。
火车站人头攒动,广播里一遍遍播报着南下北上的列车班次。过年临近,站台上的人多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挤不出空来。李向东穿着一件深色厚外套,背上斜挎着小皮包,手里拎着只旧帆布包,看起来和身边的普通旅客没什么两样。
其实,真正值钱的东西他早几天就托运出去了。那一大箱礼物,是他亲自从深圳供销大楼一家家挑出来的。
给母亲的,是一盒东阿阿胶、一斤人参片,还有两罐红枣银耳粉,都是广东本地老字号,不虚头巴脑;父亲的那份是皮带一条、软底皮鞋一双,还有一条“大中华”香烟,装在木盒里,规规整整地贴了封条;而妹妹李雪——她那一整麻袋,最扎眼:一台全新的walkman磁带机,蓝白配色,配套两盒磁带,一盒是《校园民谣精选》,一盒是《英语900句》,外加一套进口文具和一件浅紫色羽绒服。
封箱时,李向东边码边笑:“李雪今年该能在同学面前神气几个月了。”
回程不长,他却没打算轻装上阵,包里除了账本、车票,还有一叠从厂里带出来的分红结算凭证——他打算这趟回去,不光是报喜,也得让家人知道,他李向东,真的站住脚了。
车厢里拥挤闷热,他好不容易挤进一节靠窗的硬座车厢,靠着玻璃落了座。窗外的南方冬景开始倒退,稻田、白墙、村路一闪而过,远远有小孩在田埂上放炮仗,红纸屑飞舞。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车厢里传来茶蛋的香味,有小贩推车经过,有人打盹、有人翻报纸、有人抱孩子哄睡——
雪地吱呀作响,李向东拎着包,走在通往家里的那条老路上。积雪还没化,村口的老柳树光秃秃地站着,枝丫在寒风里轻颤。狗吠声远远传来,一声接一声,像是在喊:“谁来了?”
炊烟从村屋顶升起,混着烧柴火的味道。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脚下的雪早已不白,却依然干脆。
到了家门口,他停了停脚步。
院门虚掩着,母亲正蹲在角落里劈柴,头上围着花布巾,身上裹着旧棉衣。她听到动静,回头一看,整个人顿住了。
“向东?”她眼睛猛地睁大,声音发颤。
“妈,我回来了。”
那一瞬,母亲手里的柴火簸箕差点掉地上,眼眶一下就红了,擦了擦手就往门口迎来,嘴里还喊着:“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屋檐下,父亲正坐着抽旱烟,烟锅“哧啦”响了两声,他抬眼望了李向东一眼,嘴里“哼”了一声,没说话,但嘴角明显动了一下。
李雪第一个从屋里冲出来,穿着厚棉袄,一边跑一边喊:“哥——!”
李向东刚放下包,还没站稳,就被她扑上来抱住,差点退了两步。
“你可回来了!”她眼睛发亮,声音带点哭腔,“妈天天念你!你看看她这几天——”
“行了,先别数我了。”李向东笑着揉了揉她的头,看着眼前的老屋、柴垛、院子和炊烟,心头一暖。
这才是真的——到家了。
屋里炉火烧得正旺,灶台咕嘟咕嘟煮着肉汤,炕头一层厚被褥,热气扑人。
李向东解开皮包,从里面抽出一个厚实的牛皮信封,放到母亲面前:“妈,这钱你拿着,过年置办点,家里想添啥就添点。”
母亲没接,看了他一眼:“怎么这么多?”
“厂里赚钱分红了,拿回来给家里,我自己有留着,您放心。”他说得平静。
母亲犹豫着接过,手在报纸边上摸了一下,感觉出厚度,神情就有点不自然了。
“这可不是小数儿了……”她声音有些发虚,“你这年纪,得留着讨媳妇、起家……”
李向东笑笑,没接话,只从包里又拿出几样东西:羽绒服、磁带机、几样点心,香烟。
“李雪的,这些是给她用的。她冬天上学穿不暖,别冻着,还有红包呢。”
李雪看着,听他说完,过来接过东西,低头笑了一下:“谢谢哥。“
“还有屋的事,年后开春,我请人来把这屋翻一下。”他看了父亲一眼,“这烟是给您的。”
父亲一直没吭声,嘴里咂着烟斗,听到这句,才终于轻轻哼了一声。
“哼,你自己有计划就好。”
他把烟锅磕了磕,站起来去拨火,背影不再像刚才那样僵硬。
母亲抹了抹眼角,嘴上还是念:“有钱也不能这么花……”
夜深了,村子里一点点安静下来,连狗叫声都远了。
李向东站在院子里,手插在棉衣口袋里,仰头看着北方的天。星光不算亮,但清晰,一颗一颗挂在黑黢黢的夜空中,像是沉默又固执地看着人间。
屋里还亮着灯,母亲和李雪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夹着一两声笑;偶尔还有锅碗碰撞的声音,像是在擦桌、收碗。
父亲的咳嗽声也传出来两下,却不像往常那样急促,反倒像是咽着烟味、慢吞吞地清理嗓子。
李向东没动,听着屋里的声音,听着北风卷过村巷,吹得枯草簌簌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