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当张铁山带着太子亲赐的勘合文书,和他那一百两黄金的安家费,以及麾下几十名愿意追随他这个“一步登天”的幸运儿的老兵,抵达自己的封地时,他才真正理解了“开拓”二字的沉重。
他的封地,市来村,早已不是地图上那个宁静的村庄。
这里是一片废墟。
从鹿儿岛城出发时,他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他想象着自己将如何像说书故事里的开国功臣一样,在一片富饶的土地上,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家业。然而,当他们翻过最后一座山丘,看到那片位于海边、本该是炊烟袅袅的村落时,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村庄在之前的战火中几乎被夷为平地。吹上浜的登陆战,以及后续的清剿,让这里成为了战场的前沿。房屋大多只剩下被熏黑的残垣断壁,田地荒芜,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几具来不及掩埋的、已经腐烂的尸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海风吹过,卷起的不是丰收的麦香,而是死亡与绝望的气息。
“头儿……这……这就是咱们的采邑?”一名跟随他多年的老兵,看着眼前的景象,结结巴巴地问道,声音中充满了失望。
张铁山没有回答。他那张被北地风霜和战火硝烟熏得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默默地翻身下马,拔出腰间的佩刀,将一面小小的、绣着“张”字的旗帜,狠狠地插在了村口那片焦黑的土地上。
“是。”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他们是这片土地新的主人,但这片土地,却用最深的敌意,迎接着他们。
幸存的几十户村民,如同受惊的野兔,躲在简陋的窝棚和残破的屋角里。当他们看到张铁山这群身着大明军服的“征服者”时,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上,只有一种混杂着恐惧、麻木和深深仇恨的眼神。孩子们吓得躲进母亲怀里,发出压抑的哭声;老人们则用一种空洞的、看待死物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张铁山面临着他人生中最严峻、也最陌-生的挑战。
他是一名优秀的士兵,懂得如何杀敌,如何服从命令。但在鹿儿岛的天守阁里,太子殿下只给了他一份文书和一片土地,却没有告诉他,该如何让这片土地重新长出粮食,如何让这些视他为仇寇的倭人,听从他的号令。
他面临的第一个,也是最根本的问题,是语言不通。
他试图组织村民们清理村中的废墟和尸体。他让手下的老兵们,用最和善的姿态,比划着,示意村民们拿起工具。但那些村民,只是惊恐地缩成一团,或是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激烈地争辩着什么,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动弹。
一名老兵失去了耐心,上前一步,试图将一个男人从地上拉起来。那个男人立刻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周围的村民也随之骚动起来,眼神中的敌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住手!”张铁山厉声喝止了自己的手下。
他看着眼前这群宁愿饿死,也不愿与他们合作的村民,第一次感到,做一个领主,远比在战场上与敌人拼杀,要困难百倍。他手中的刀,可以轻易地砍下任何一个人的头颅,却无法命令他们拿起一把锄头。
“头儿,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一名亲兵焦急地说道,“咱们带来的口粮,撑不了多久。要是不能让这些人动起来,咱们都得饿死在这!”
张铁山沉默不语。他知道,他需要一个能与这些村民沟通的桥梁。
他命令手下,将村中那位看起来最年长的村正(村长),“请”到了他们临时清理出来的一间破屋里。随军中,有一名粗通倭语的朝鲜籍士兵,充当了他们之间蹩脚的翻译。
在死亡的威胁和几块饼子的诱惑下,那名吓得浑身发抖的老村正,终于提供了一条关键的线索。
村子的东头,曾有一个低级武士家族——藤原家。家族中的男人,都在川内平原之战中阵亡了。如今,只剩下一群妇孺,守着一座在战火中半塌的宅邸。据说,藤原家的女儿,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才女,不仅识文断字,还被送去学过汉学,能认得一些汉字。
“带我去。”张铁山没有丝毫犹豫。
藤原家的宅邸,即便已是废墟,也依旧能看出昔日的体面。虽然外墙已经倒塌,庭院里的枯山水也早已被杂草覆盖,但那根幸存的、雕刻着家纹的门柱,依旧顽强地挺立着。
张铁山带着几名亲兵,踏入了这座充满了死寂与悲伤的院落。
在半塌的主屋房间里,他见到了那个跪坐在冰冷地板上的少女。
她便是藤原雪子。
她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和服,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面容因饥饿和悲伤而显得异常憔悴。但那双眼睛,却如寒星般明亮,充满了与她柔弱外表截然不符的倔强与清冷。她的身旁,是一位同样面带悲戚的中年妇人,和两个紧紧依偎着她的、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孩童。
看到张铁山这群身披甲胄、手按刀柄的异国军人闯入,那妇人和孩子都发出了恐惧的低呼,只有雪子,依旧跪坐得笔直,抬起头,用一种近乎挑衅的、冰冷的目光,直视着张铁山。
张铁山没有客套,也没有任何安抚的言语。他是一个军人,习惯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
他让那名朝鲜翻译,用他那生硬的、命令式的口吻,直接说道: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家老’(首席家臣)。”
雪子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更深的鄙夷与愤怒。家老?一个征服者,竟然要让被征服者的女儿,做他的家臣?这是何等的羞辱!
张铁山没有理会她的神情,继续说道:“帮我管理这个村子,让所有人都听懂我的命令。我要知道这片土地上的一切,每一寸田地,每一个人口。”
他看着她那双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陈述着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作为回报,我保证你,和你家人的安全。并且,从今天起,你们每天都能得到足够的食物。”
食物。
这两个字,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击中了雪子的内心。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但她不能不在乎身旁那早已饿得面黄肌-瘦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她知道,在这个已经没有了秩序的世界里,在这个被异国军队占领的土地上,没有这位新领主的庇护,她们孤儿寡母,连明天的太阳都可能看不到。
亡国的屈辱、家族的仇恨、个人的尊严,与家人的生存……无数种痛苦的情感,在她的心中疯狂地撕扯着。
她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沉默的、身上还散发着血腥味的男人。他就是杀死了她父兄的“敌人”之一。他的脸庞,如同用刀斧刻出,充满了北地特有的冷硬与坚毅。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欲望或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解决问题的实用主义。
他不是在请求,也不是在商议。他是在下达一道命令。一道她无法拒绝的命令。
许久,许久。
雪子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与不甘,都吸入肺中。
然后,她缓缓地低下那颗高傲的头颅,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触碰在冰冷的地板上。
用一种冰冷得不带任何感情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回答道:
“……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