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本城天守阁内的封赏盛典,如同投入湖中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正以惊人的速度,扩散至整个九州岛。
张铁山,这位新晋的“肥后国开拓子爵”,在典礼结束的次日,便辞别了太子,带着他那份沉甸甸的、足以改变家族命运的勘合文书,踏上了前往自己新领地的路途。
这一次,他的随行队伍,不再是那支不足百人的“市来营”。
太子朱慈烺不仅给了他土地,更给了他建立权力的根基。一支由工部官员、户部书记官、以及两百名羽林卫辅兵组成的临时团队,负责协助他完成领地的交接与初期建设。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跟在队伍最后,那支由上千名东宫卫率士兵押送的、长达数里的队伍——三千名在熊本城之役中投降的细川家战俘。
当张铁山骑在马上,回头望向那片黑压压的人群时,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子爵”这个头衔所带来的、令人心悸的重量。
他的新采邑,位于熊本城以东,菊池川流域。
当他抵达这片土地时,即便是他这个见惯了北地雄奇风光的汉子,也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象而心生赞叹。这是一片广袤无垠、无比肥沃的冲积平原。清澈的菊池川从中蜿蜒流过,滋润着两岸的万顷良田。一座座大小不一的村庄,如同棋子般散落在平原之上,水车在河边缓缓转动,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青翠的阿苏山脉。
这里,几乎没有受到战火的波及,是整个肥后国最富庶的粮仓。
然而,张铁山的心,却并未因这片富饶的土地而有丝毫的放松。
当那三千名战俘劳工,被东宫卫率的士兵们,如同驱赶牲畜一般,赶到了他那座被指定为“领主府”的、当地最大的庄园前时,他面临了自踏上这片异国土地以来,最严峻、也最棘手的管理难题。
三千名战俘,黑压压地跪在庄园前的空地上。他们身上的盔甲早已被剥去,只穿着一身破旧的单衣。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种如同死水般的麻木。但当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张铁山和他身边那些身着大明军服的士兵时,那麻木的深处,便会瞬间燃起一簇刻骨的、压抑着的仇恨火焰。
张铁山和他那支不足五十人的“市来铁山营”老兵,在这三千名随时可能化为嗜血野兽的战俘面前,如同几滴水,落入了即将沸腾的油锅之中。
“头儿……”一名亲兵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刀柄,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这三千人,可都是上过战场的兵。咱们这点人,怕是……”
张铁山没有说话。他知道,太子殿下赏赐给他的,不仅仅是荣耀与财富,更是一道无比艰难的、关乎生死的考题。
他能否将这三千名敌人,转化为自己的力量?这将决定他这个“士兵子爵”,究竟能在这片土地上走多远。
当晚,领主府内,灯火通明。
张铁山召集了他所有的核心班底——几十名老兵,以及藤原雪子。
“大人,”雪子看着窗外那片被火把照亮的、如同野兽般蛰伏的战俘营,声音中也带着一丝忧虑,“这些人,与市来村的村民不同。他们是武士和足轻,是战败的兵。他们的心中,只有仇恨与屈辱。”
“我知道。”张铁山指着桌上那份由户部书记官连夜整理出的、关于战俘构成的初步报告,“孤军深入,最忌内部不稳。我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们分化、瓦解,化为己用。雪子,你熟悉倭国的军制,你来告诉我,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这是张铁山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平等的、征求意见的口吻,向雪子请教。
雪子微微一怔,随即深深地鞠了一躬。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仅仅是一个翻译,而是真正地,成为了这位异国领主的“家老”。
她走到那份报告前,仔细地看了一遍,随即,用她那清冷而又条理清晰的声音,开始分析。
“大人,这三千人,看似一体,实则可分为三等。”
“第一等,也是最危险的,是那三百余名世袭的武士。他们大多是细川家的旗本或谱代家臣,深受武士道精神熏陶,对细川家忠心耿耿。在他们眼中,为战败的旧主复仇,是他们唯一的荣耀。这些人,是‘狼’。他们绝不会真心臣服,只会等待时机,择人而噬。”
“第二等,是那一千余名职业足轻。他们或是低级武士的子弟,或是常年为大名效力的雇佣兵。他们也懂得武士的规矩,但对他们而言,忠诚并非不可动摇。俸禄、食物、以及未来的前程,才是他们更看重的东西。这些人,是‘犬’。只要主人足够强大,给的骨头足够多,他们便会为你效忠。”
“第三等,则是剩下的一千多名被强征而来的农兵。他们本是田地里的农夫,只是因为战争而被临时武装起来。如今战争结束了,他们心中所想的,不是复仇,也不是荣耀,只是想回到自己的家乡,回到自己的田地里去。这些人,是‘羊’。他们温顺,却也胆小,是数量最庞大,也最容易控制的一群。”
雪子的分析,如同庖丁解牛,瞬间将那片黑压压的、充满敌意的模糊人群,变得清晰无比。
张铁山那双在北地边军中磨砺出的、如同鹰隼般的眼睛,瞬间亮了!
“好!”他猛地一拍桌子,“对付狼,要用笼子和刀。对付犬,要用骨头和链子。而对付羊,只需要给他们草料和安宁!”
第二日,清晨。
张铁山亲自来到了战俘营前。在他身后,是他那几十名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老兵。
他让雪子,当着所有战俘的面,宣布了他作为新领主的第一道命令。
“所有人,都听着!”雪子的声音,在清晨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张铁山子爵大人有令!”
“凡此战前,身份为农夫者,即刻出列!子爵大人将重新为你们登记户籍,分发田地、农具,让你们重归乡里,为子爵大人耕作。只要你们安分守己,缴纳赋税,大人将保证你们的生命与财产安全!”
这番话,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波澜。那些本就心怀绝望的农兵们,在短暂的迟疑和互相观望之后,爆发出了一阵狂喜的骚动。他们争先恐后地站了起来,跪倒在地,向着张铁山的方向,拼命地磕头。
很快,三千人的队伍,便走出了近一半。
紧接着,雪子宣布了第二道命令,这是针对那些足轻的。
“凡为足轻者,子爵大人给你们两个选择。其一,同农兵一样,分发田地,解甲归田。其二,若还想继续吃粮当兵,可报名加入子爵大人的新军‘铁山营’!凡入选者,军饷将比尔等在细川家时,高出一倍!”
这道命令,再次引起了一阵骚动。大部分足轻,在经历了战争的残酷后,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但仍有数百名最为精悍、也最为桀骜的职业军人,在权衡之后,选择了后者。对他们而言,拿起刀剑,远比拿起锄头要熟练得多。
最后,场上只剩下了那三百余名神情桀骜、眼神中充满了不屈与仇恨的武士。
他们是“狼”。
张铁山没有给他们任何选择。
“将这些人,”他冷冷地对身后的老兵下令,“尽数收押!严加看管!”
张铁山的策略,初见成效。短短一日之内,他便将这三千名危险的战俘,成功地分化瓦解。大部分人,被他转化为了领地上的生产者;一部分人,则即将成为他扩充军力的兵源。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那些武士的骄傲与疯狂。
当晚,深夜。
就在张铁山与雪子,在领主府内,就如何安置那些新附的足轻进行商议时,异变陡生!
那群被关押的武士头领,不知用什么方法,竟挣脱了束缚,并悄无声息地策反了看守他们的、几名同样是武士出身的降兵!
“为了细川家!”
“天诛国贼!”
伴随着一声声决死的怒吼,数十名手持着从厨房、仓库里找到的木棍、石块、乃至农具的疯狂武士,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猛地撞开了领主府的大门,直扑灯火通明的主屋而来!
张铁山和他那几十名正在休息的亲兵,瞬间被惊醒!
他们被数百名疯狂的敌人,团团围在了这座刚刚属于他们一天的新家里!
雪子发出一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张铁山却在一瞬间的震惊之后,眼神变得无比冰冷。他猛地一脚踹开桌子,拔出了腰间的北地长刀。
“来得好。”他的声音,在屋外疯狂的呐喊声中,显得异常平静。
“正好,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