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每日早起,批卷讲授,傍晚时分踱步于县学残破的回廊之间,眼见着春去秋来,花落草生。他本想安静做一个教书先生,老死不闻国事。但现实从不肯放人清净。
近来邸报上开始密集出现“北征”之事,说是调动山东、河南、北直隶的卫所兵马,整合三大营旧部,由皇帝亲征,这次一定要横扫漠北,消灭残元,效法唐太宗旧事。于谦望着那纸质越来越差报纸,手指微微颤抖。他想笑,又笑不出来。
山东、河南、北直隶?这些地方,现在还是大明的吗?朱高炽死后,政局混乱,朝廷和藩王之间剑拔弩张,几度血雨腥风。
这些年里邸报始终不提北方的只言片语,仿佛那大片土地自古无存。这里面的蹊跷,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无数日夜里,他都会梦见东北,梦见北直隶,那里百姓朴实,兵卒忠勇。他记得村庄炊烟、官署文吏、河渠田亩,那些人的面孔他都记得。
如今要调那里的兵马征伐北地,于谦比谁都清楚,这就是在糊弄皇帝,是文武百官自欺欺人。、是朝廷拿来哄骗的空文罢了。
那北方都不属于大明了,怎么调动北方的卫所兵呢。倒霉的肯定是现在的地盘上的民间罢了,要填满编制,便只得靠抓壮丁。
他已经亲眼看见军士出没在钱塘的市集、乡里,强行征发百姓。壮年逃亡,妇孺呼嚎,沿海本就凋敝,如今更是人心惶惶。这世道,看似还维持着“圣明天子、盛世江南”的皮相,实则早已空空如也。
朝廷从未正式承认失地,只是用沉默遮掩伤口。但这份沉默,反而更显诡异。没有战报、没有奏章、没有赈灾、没有迁户,一切归于寂静。大明若真仍控制北方,为何从不提及?为何从不派官巡察?为何从不征税、征粮?
他想起当年朱昭熙在东北五省主持开发时的种种,那时他亲眼见过北方民众的坚韧与执着。他也知晓,北人对蒙古人仇深似海,数代冤仇,血债累累。若北方真为蒙古所破,怎会无声?怎会没有哪怕一丁点抵抗的消息传来?
他不敢想下去。他只觉得心口发紧。想要出现这种情况,那只会是这样了,是有一个人,能既压住蒙古,也能安抚北地汉人,既让人信服,又让人心甘情愿跟随。除了他之前的恩主虞王,他想不到第二个人。
他闭眼回想,朱昭熙曾主东北,改革军制、理政制度,轻徭薄赋、重农抑商。北方百姓虽初有怨言,但很快便服于法度之下。那一段时光,于谦虽与她政见相左,却不能不承认,政绩斐然,远胜他人。
若是朱昭熙从海上到达北方,组织北方民众先拿下了蒙古,然后以蒙古的名义迷惑朝廷,倒也顺理成章。
但沉迷于秦淮河的温柔的那些士大夫,根本不相信一个女子,有那么大的能力做到罢了,可是朱昭熙的所作所为从来就是出其不意,从来不囿于陈规旧俗,思维仿佛从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些天马行空的做法,迂腐的士大夫们怎么可能想象得到呢。
当下朝廷大张旗鼓“北征”,却根本调不出真正的兵。空编制下,是一批批无辜百姓;所谓军需,不过是劫取民粮;所谓主将,竟是一个不谙兵事的小皇帝,和一个只会逢迎的内侍王振。
他曾想不通为何会有这么一场在他看来简直是滑稽的北征,可是代入朱昭熙的角度,渐渐也明白了,朱昭熙曾经在北方主持政务的时候,就一直说要涵养水土,说北方开发的时间太多了,已经没有了地力。
或许朱昭熙找到了一块类似于洪州的地盘,直接把北方的人口全部迁移到了那块地盘,这么多年后王振他们终于发现了整个北方人去楼空,这才有胆子,和他们想象当中的蒙古人斗上一斗,收复所谓的失地吧。
可就算如此,他们能胜利么,以他对朱昭熙的了解,朱昭熙恐怕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留了后手,一个根本没有过战阵经验的小皇帝和趋炎附势的权宦,恐怕根本就不是朱昭熙的对手。
他想上书弹劾王振,谏止亲征。可他早已不是朝堂大员,只是一个钱塘县学政罢了。\/想请人代为上书,却无一人肯应。他的名字,如今不过是“虞王旧部”、“异志之臣”的代名词。
他感到自己仿佛坐在一堵厚厚的墙外,明知墙内正在着火,烟雾腾腾,却连敲门的机会都没有。
他苦笑。一个曾在五省握政的总按察使,如今连写一奏折的权力都失去了。
他听说那二十万卫所军,有一多半其实是临时拼凑的流民。南直隶几个州府,近来都在秘密输送壮丁,连县学的弟子都遭强征。他的一个学生——不过十六岁——就被抓走,至今无音信。
他去县衙申诉,对方冷冷地回一句:“奉旨征调,于大人若有不满,可向朝廷状告本官。”
他还记得那日,从钱塘江边回来的路上,看到大批百姓涌向码头,准备投奔藩王所辖之地。有的是南洋,有的是琉球,更多的是虞国,他们肆无忌惮的在沿海招募移民。
官府对这些外迁之人一无所措,只是暗中遣人监视,劝导不得其门。有些士大夫还在唱高调,说什么“舍土逃邦,不忠不义”,可他们自己又为百姓做了什么?
他知道,这不是百姓的错。他们不过是在乱世里寻一个活路罢了。朝廷不赈、官府不理,若说他们“不忠”,那这天下又忠于过谁?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这个裂缝中被抛弃的“遗民”?
白日,他仍每日讲授《尚书》、《礼记》,夜里却越来越难入眠。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东北,那时兵粮俱足、道路宽阔、百姓安乐。
梦里他穿着旧官服,巡视边境,与虞王手下的将领议事,书生意气尚在。可梦醒时,却不过是一间湿气沉沉的旧屋,墙角爬满青苔,窗外涛声如泣。
他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无言。有时面对学生提问,他只淡淡答一句“读书自有其用处”,便不再多言。他甚至开始避开那些议政的言论,避开邸报中那些“胜报”“捷报”。
他已经明白,朝廷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真实,从来不是重要的。
他从不是一个怨天尤人的人。但如今,他终于明白,自己并非不够忠诚、不够能干,只是这个时代,不需要他这样的人罢了。
他曾试图以理服人,以法匡政,以忠报国。可到头来,只得一身尘土,两袖清风,连祖国的疆土是何模样,都无法知晓。
他想过去找朱昭熙,去投奔虞王,可是虞王会接受一个曾经背叛她的人吗,北方那济济人才都是虞王亲自培养的,那些人才和虞王是一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