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地球交响曲》第七百章,我在页眉写下:“当风成为疆界,谁在沙中写下归属?”
这是一道跨越现实与历史的裂痕,一道在黄沙深处尚未愈合的伤口。而我,正站在这片裂痕的中央——阿尤恩,西撒哈拉的首府,一座被风命名、由争议包围,却依然顽强生长的城市。
从瓦丹出发,我沿撒哈拉边缘一路北行,车轮碾过碎石与盐壳交错的荒原。路途仿佛一部缓慢展开的史诗,地图在这片土地上不再是坐标,而是一种态度的宣言。
一连几日,我几乎未见人烟,偶有蜥蜴匍匐沙上,或是一小片枯骨残留。天空极高,阳光如银针般穿刺着空气。直到一抹城墙的轮廓在晚霞中浮现,我知道,我抵达了阿尤恩。
黄昏的光洒在城西沙丘,风静默地拍打着我披满尘土的背包。我没有走进城市,而是走进一个悬在历史边缘的问号。
阿尤恩的清晨沉默得如同梦境,街道宽阔却空无一人。宣礼声在黎明前响起,为整座城市点燃一个信仰的烛芯。
我住在靠近老市集的一家小旅馆。老板是个来自北方的摩洛哥人,沉默寡言。他只说:“这地方,能留住人的,不是土地,是沉默。”
城市的色彩是灰白与淡黄,低矮的屋顶、紧闭的窗户、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群,仿佛都在回避某种语言无法承受的重量。女人多戴深蓝面纱,男人披着长袍,眼神中藏着守口如瓶的往事。
我写道:“阿尤恩没有将真相展露于阳光,而是将它深埋沙下,任风与时间一同抉择归属。”
“圣露西亚露天市场”是阿尤恩最喧嚣的心跳。它不像城市其他地方那般寂静,反而是一种破碎中的繁盛。
香料铺子里散发着胡椒与丁香的气息,老银匠在敲打耳饰与护符,摊贩们高声吆喝着骆驼乳、茶叶与麻布。我见到一位年迈小贩,他身后的摊布上印着一张褪色的黑白照片,照片中是一排骆驼穿越星光下的沙丘。
“那是我父亲。”他说,“他曾带我走遍整片西撒哈拉。”
“你从哪里来?”我问。
他望着远方淡道:“从未离开。”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城市的住民,是没有故乡的归人。即便世界不承认,他们也在此生根。”
阿尤恩西面是海。很多人忘记,撒哈拉并非只有沙漠,它也有潮湿、也有浪花。
海滩上,有渔民在收网。他们拉着粗麻绳,神情专注而安宁。海鸥盘旋,潮水翻卷,孩子们在沙上奔跑。我见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朝我跑来,递上一条银亮小鱼。
“送你。”他说。
“为什么?”
“因为你不像这片沙的人。”
“那我像什么?”
“像风。”
那一刻,我愣住。旅人本就是风,来无影去无踪,只留下掠过灵魂的轻响。
在阿尤恩南城,有一所简陋的孤儿院,院墙外是碎砖与铁门,里面却种着花草。
创办人是名叫萨哈的女子,穿着整洁白袍,说话温柔。她说:“这些孩子,失去的不只是父母,更是一个被承认的身份。”
我陪孩子们画画,他们用沙子堆出梦里的家。有个女孩画了一头骆驼。
“你想成为它吗?”我问。
她点头:“骆驼不怕风。”
我写下:“风是审判,也是守护。在风中长大的孩子,眼睛才会如此深邃。”
在老城区的废弃钟楼内,我意外听见一段断续的电台广播,是用简陋设备发出的本地之声。音质嘶哑,内容却格外清晰:
“我们在这里,我们一直在。”
播音员用低沉语调重复那句话数遍,像是向整个世界发出的执拗宣告。
我站在破碎窗框前,望着街道的寂静,耳中却回荡着那声音。那不是抗争的怒吼,而是存在的回音。我在笔记里写下:“不是每座城市都用呐喊争取被看见,有些选择用沉默抵达永恒。”
黄昏时,我在旧堡废墟中邂逅一位流浪诗人哈希姆。他用细竹笔在沙地写诗,一边写一边诵读:
“沙不记人名,风却记得脚印。”
他的诗一落笔便被风带走,如烟般消散。他笑着说:“我们写诗,不是为了留下,而是为了告诉沙——我们来过。”
那晚我没有离开,一直坐在他旁边,看他写下百首诗,又亲眼看它们消失。
在一次深夜独行中,我经过一座废弃剧场。门口风吹得吱呀作响,舞台早已坍塌,但观众席上却规整地放着一张唯一未染尘土的椅子。
我走上前坐下,周围一切静止,只剩风从我耳边掠过,像是某种声音正等待被聆听。我忽然明白:这座城不缺观众,它缺的是倾听者。我写下:“空椅之上,是一座城的沉默表演。”
我在南城边缘偶遇一位骑着驴车的少年,他叫努伊。他说他每天清晨会往沙丘顶送一封信。
“你寄给谁?”我好奇地问。
他笑了笑,“给未来。”
我跟着他走上沙丘,看他将一张纸用石头压住,那上面写着:“愿每一个风中的孩子,都能被世界承认。”
那一刻,我哽住了。
夜色降临,我在城市北缘登上一块白石纪念碑。没有字,没有旗帜,只有风吹出回音的碎响。
一位老兵靠坐在碑边,他眼中布满风霜,身披褪色军装。
“你在这等什么?”我问。
“等一个确定的未来。”他说。
“你相信它会来吗?”
“有风的地方,就有方向。”
他没再说话。我坐在碑旁,感受沙砾一粒粒从指缝流过,仿佛流年碎片在这里沉淀成记忆的化石。
离开的前一日凌晨,我再次登上城西沙丘。城市在晨风中泛出金光,如一位新娘在薄纱下颤动。我跪在沙中,写下一句:
“此地有风,有沙,有海,也有人——或许没有国,但有完整的人。”
我在《地球交响曲》第七百章的末页写下:
“阿尤恩,是风写下的城市,是沉默酿出的信仰。”
我合上笔记本,背起行囊。
朝南,是达赫拉——风与水交汇的地方。
我轻声说:达赫拉,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