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小妮子,幸亏大荒村有人认出你,要不然去哪找你。”毕淑正责道。
“奶奶,火烧。”尘屿把袋子递过去,“很沉啊,我的胳膊都酸了。”
“吃不了了,你看。”奶奶将手中盖垫朝他们倾过来,掰成块的火烧晒成干。
“都长毛了,我晒晒。”奶奶嘴里说着,但脸上明显高兴地把饭接了过去。
“大荒村?谁认出我来了?”尘黛问。
“以前和你爸一块跟着你爷爷学木匠的,你不是认识吗?哦,你不认识,姓冯。”
“哦。”
“你冯叔说,中午看见你和尘屿在村里走来走去,还以为你爸也去了。过了半晌午,也没见你爸进门,出来找找又看不到你,操心有没有回来,专门跑家里来看看,你还真没在家。”
“我可没去。”尘屿丧道。
“你们冯叔还说呢,就小孩见成色,这尘屿几天不见,比他姐都高了。”
“奶奶,我饿了,我一天都没有吃东西。”尘黛怨怨地说。
“你不是吃酸枣了么,还吃了火烧。”尘屿揭穿。
“亏我还想着给你带一把。”
“那是李明澈给的。”
“我……”尘黛把话憋了回去。她真不擅长表白自己,她所处的环境也羞于外露感情。
“酸枣能顶什么用?我去炒鸡蛋,就着吃火烧。”奶奶转身去饭屋。
“我也要吃。”尘屿追一句。
天井里的柿子树“呼”地落来一群鸟。
“奶奶,鸟又来吃柿子了。”尘屿做事跳起来驱赶,他哪能驱赶的了呢。
柿子树正对大门口,代替了影壁墙的作用。
奶奶也不知道这棵树多少年了。
她说,“谁知道呢,我来的时候就有了,你老爷爷盖这房子的时候就有了。”
树皮黝黑糙实,树冠大而高远,尘黛尘屿将头抬到都要仰过去了也望不到树顶。
柿子还是青的,尘黛尘屿便急不可耐的嚷嚷让奶奶勾几个下来,硬的皮肉不分,俩人互相怂恿对方咬一口,立即舌涩嗓喇,快快扔到树下。
奶奶捡起来,装到塑料袋里,放屋内角落捂着。
俩人又天天打开看一眼,捏一捏,怎么还没变黄变软。
等真熟透了,反而一口也不肯吃。
整个果期,鸟群轰隆隆飞来,一喊,轰隆隆飞离,转眼又轰隆隆落回,其实任它们吃又能怎样。
每一根树枝结满黄澄澄的柿子,吃也吃不完,分也分不完,做成柿子饼都做不完,果熟地落,啪啪跌成烂泥,落都落不完奶奶叹可惜。
尘黛只想快掉快掉,连树没了才好。
盛夏时节,柿子树是搔毛夹子的乐园,这种虫子,黄黄绿绿,一背的刺,若不慎滚过脚面、手背、胳膊,落进脖颈顺着脊梁下去,登时,每个毛孔像扎满细针,火辣辣毛棘棘的疼,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止住,除了时间。
每到夏天,尘黛来奶奶家,除了过老梧桐树的坎,还要经历柿子树的难。
但奶奶不怕,她常用树枝拨动一只只肉乎乎软绵绵的搔毛夹子,说“放手心不疼,手心没有汗毛。”
尘黛不信,她便捏一个放在手心。
这也是孩子们较量胆气的一种方式。
除了柿子树,天井里还有棵枸杞树,除此空空如也。
没有花没有草没有动物,但耳屋里却层层堆着许多鸟笼,盖住的白点靛蓝布落满灰尘。
尘黛和尘屿常掀起帘布,拿笼中描花绘鸟的小瓷碗玩,那是以前给鸟喂水喂米的,如今让他俩玩的已不剩几个。
当初铺水泥天井时,特意余留出一块泥巴地,用花边石垒成池,养出一池的花园,现在里面仍旧摞着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花盆,但都风吹日晒残了边。
爷爷喜欢养鸟养花,尘贵方常讲。
回家一推大门,正对一只画眉,一见人便“秋秋秋”叫,比狗还看家。晾衣绳挂的不是衣服,都是鸟笼,咕咕唧唧一刻不停。
回家一推大门,五颜六色,远远闻到香,令过路忙农活的人生气。到了冬天,整个渡东庄唯一开的花,梅花就在这里。
爷爷前脚离世,鸟和花后脚全死了,怎么养都养不活,此后奶奶坚决不再养。
柿子树未结果的时间里,家里忽然变得鸦雀无声,真正的鸦雀无声。
“吃吧快吃吧,都吃光。”尘黛抬头看着压在树上的群鸟,接尘屿的话道。
“进屋吃饭,喝了凉风肚子疼。”奶奶站在堂屋门口道。
进屋,先暗了一头。一愣神才能看清小茶几上放着一盘沉实嫩黄的鸡蛋,葱花浮现,油亮面。奶奶从来是不吝啬的,她对自己好,对孩子也好。尘黛尘屿马上爬上两侧海绵沙发,跪像,一人一个火烧,狼吞虎咽开吃。
这是正对屋门的位置。
“这是你爸捏的。”奶奶道。
靠墙茶几的一头摆着一只泥塑老虎,仔细用玻璃罩着。
“这是你爸画的。”奶奶道。
茶几上方挂着一幅武松打虎图,认真用木条镶边,软塑料皮裱着。
屋内东面靠墙一张八仙桌,桌面一套蓝花白底瓷茶具,用白色钩花布盖着,两侧各放一把无扶手直背椅,上方墙面订着两排隔断橱,橱门是印花镜子,清晰度低。
西面墙开一个低门,进去便是奶奶睡觉的房间了,一张双人木床,一个放衣物的立柜,布吊顶荡一只低度灯泡。
“这些家具是你爸打的,也就他能打出这么多花色。”奶奶道。
尘贵方是有些天分的。
尘黛的爷爷尘京和是木工,手底下带着一帮学徒,连一向以打击人作为激励手段的爷爷也不得不开口,私下里说,这帮孩子里只有贵方做得好。
家里的桌椅板凳床等一切可打的家具都出自尘贵方之手,打完还不过瘾,还要自行画画,拿毛笔与油漆,画了盛开或衰败的荷花及姿势不同的武松打虎上去,许许多多,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可是尘贵方随心所欲惯了,忽地这头热,忽地那头热,渐渐地,在家具上画画的时间,比打家具用得还多,结婚后,改行做饭食,打的火烧一层是一层。
尘黛尘屿听过一次奶奶的介绍后,便再也无兴趣听第二遍,只觉得屋里太暗,白天都要开灯。
所有家具都是用力暗下去的红,地面是裸露砖地泥巴抹缝,墙面粉刷多年已灰白,屋门前铺的水泥地拉远日光,又迎不进月光,正方形长方形交错的小棂格窗再将仅存的光亮切得稀碎,一起将屋子拖入幽静的深处。
奶奶独居于此,形成了尘黛最早的关于孤独的具象化认知。
尘黛尘屿回家时,夜已经走深,胡同两侧参差不齐大小不一的窗户发出统一色5度的暗黄灯光,刚要溢出窗框,就被黑打灭了。
尘黛硬着头皮屏住呼吸跑过森森的梧桐树,而尘屿停在浓阴中心,笑嘻嘻指着深不可测处吓唬尘黛。
尘黛哼一声,跑过最后一个转弯,擦亮西大街的白炽灯刺痛双眼,长方体大灯箱两边赫然印着红彤彤大字——浴池。
这是尘贵方与张美英的第二项业务,不过现在处于歇业阶段,要等到十月一,天凉了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