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运家族的决策困局
雕花木门在暮色中吱呀作响,苏半城揉着眉心走进议事堂时,争吵声如热油泼火般炸开。堂兄苏明修的拳头重重砸在酸枝木桌上,震得茶盏里的龙井泛起涟漪:\"如今盐引在手,正是开疆拓土的良机!上个月刚谈妥淮河三条新航道——\"
\"航道?\"二弟苏明远突然拍案而起,湖蓝长衫下摆扫过烛台,\"前年黄河改道冲毁三艘运盐船的教训忘了?如今朝廷漕运新规刚出,多走一里都是风险!\"他从袖中抽出泛黄的邸报,朱砂圈注的\"严禁私船挤占官粮水道\"几个字刺得苏半城眼眶发疼。
堂下十几位族亲瞬间分成两派。主张扩张的年轻人簇拥在苏明修身侧,腰间玉佩随动作轻晃;保守派则围在苏明远周围,几位叔伯捻着胡须低声附和。烛火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像极了盐场里被日头切割的晒盐池。
\"大哥!\"苏明修忽然转身,目光如盐粒般锋利,\"您当年抵押祖宅救漕粮时,可是连眼都没眨过!如今为何畏首畏尾?\"
这句话像一把盐撒进旧伤。苏半城下意识摸向右手小指——那里还留着当年缆绳勒断的疤痕。他记得那个暴雨夜,断裂的缆绳带着腥风抽到脸上时,他心里想的不是疼,而是码头上那三百包即将被洪水卷走的官盐。
\"明修,\"他按住堂弟颤抖的肩膀,声音放柔,\"你还记得城西盐仓那场火吗?\"堂兄身体骤然僵住。三年前,因扩张太快导致管理疏漏,城西仓管员私藏火种引发火灾,烧掉了半年的储备盐。当时苏半城跪在盐运使府外整整三个时辰,才求得延缓补盐的宽限。
议事堂突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苏明远咳嗽两声,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这是近三月的损耗率,淮北新线的翻船率比旧线高百分之十七。\"他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若按明修的计划,光加固船底的桐油钱就要多花三千两。\"
\"三千两换三条黄金水道!\"苏明修额角青筋暴起,\"等其他盐商反应过来,咱们连汤都喝不上!\"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刀疤,\"这道疤是去年护盐船时留下的,难道要让兄弟们的血白流?\"
年轻一辈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苏半城看着这些面孔,突然想起自己刚入行时,也是这般热血沸腾,觉得天下没有闯不过的关卡。直到第一次亲眼看见同行被土匪割了舌头钉在船头,才明白盐运江湖从来不是单凭勇气就能闯荡的。
\"都别吵了。\"他抬手示意,声音里带着常年掌事的威严。众人霎时噤声。苏半城转身从墙上取下一幅泛黄的《盐运水路图》,用镇纸压平四角:\"明修说的新航道,这里。\"指尖落在淮河支流交汇处,\"明远担心的漕运新规,这里。\"又点了点图上用红笔圈出的官粮码头。
他抽出狼毫,在图上画了三个圈:\"第一,从明日起,组建三支试航队,每队带五艘改良后的福船,先走新航道十日。\"笔尖顿了顿,\"船上只装三成盐,其余用芦苇填充——若遇险情,弃货保船。\"
主张扩张的年轻人发出失望的嘘声。苏半城充耳不闻,继续道:\"第二,明远带人与漕运衙门交涉,用城南布庄三成股份换官府半年内的航道通行备忘录。\"他看向二弟,\"你擅长与文官打交道,这事交给你。\"
苏明远颔首,指尖摩挲着账册边缘:\"第三呢?\"
\"第三。\"苏半城将毛笔重重插进笔洗,溅起几点墨星,\"今晚各自回去,把新线可能遇到的险情和旧线能挖掘的潜力,都写成条陈。明日巳时在此复议。\"他环视众人,\"若再有人吵嚷,就去盐场晒盐三个月——不管是谁。\"
散会后,苏半城独自留在堂中。夜风卷着咸腥味从窗缝钻入,他盯着墙上\"戒急用忍\"的匾额,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盐运这行,最怕贪心。但也不能没了胆子。\"
烛泪在案几上凝成琥珀色的痂。他摸出怀中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慎思笃行\"四个字,是妻子林淑仪在他第一次拿到盐引时送的。指针指向子时三刻,远处传来更夫\"天干物燥\"的喊声。
次日巳时,当苏半城再次推开议事堂的门,看见堂兄和二弟正凑在水路图前争论。苏明修的手指点在宿迁段,苏明远用朱砂笔在旁边批注着\"浅滩需雇水鬼探路\"。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们身上织出一片斑驳的金网。
\"大哥快看!\"苏明修抬头,眼中有久违的光亮,\"若把新线和旧线在洪泽湖处接驳,既能避开官粮高峰段,又能节省两日脚程!\"苏明远推了推眼镜,将一张纸递给苏半城:\"试算过了,成本只增加一成二,但运量能提升两成五。\"
苏半城接过纸,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数字。他忽然想起昨晚在盐场散步时,看见几个年轻伙计蹲在晒盐池边,用竹片在盐堆上画着什么。走近一看,竟是新航道的简易地图。
\"就按这个方案办。\"他将图纸拍在桌上,\"明修负责新线试航,明远统筹粮草调度。\"又转向门口侍立的管事,\"从今日起,凡是能提出可行改良方案的伙计,破格升为小管事。\"
堂中响起低低的惊叹。苏明修忽然起身,对着苏半城深深一揖:\"昨日冲动,望大哥海涵。\"苏明远也跟着行礼:\"小弟太过保守,险些误事。\"
苏半城扶起他们,目光扫过堂下族人:\"咱们苏家能走到今天,靠的不是一人独断,也不是众人乱战。\"他抬手取下墙上的匾额,露出背后暗藏的夹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份条陈,最早的一份落款是\"苏明修,丁未年孟夏\"。
\"以后每月十五,各房都要交一份条陈。\"他抽出最上面那份,是昨晚 youngest 堂弟写的《关于用竹篾加固盐包的设想》,\"好的建议,咱们就试;试过不行的,就记在这夹层里。\"他拍了拍墙面,\"咱们盐运人,总得给后人留点能踩的石头。\"
阳光穿透浮尘,在堂中织出一道金色的通路。苏明修忽然指着窗外:\"大哥快看!\"只见码头上,新漆的福船正缓缓驶入泊位,船帆上\"苏记\"的商号在风中猎猎作响。船头立着几个年轻伙计,正对着议事堂方向指指点点,脸上洋溢着跃跃欲试的光彩。
苏半城忽然笑了。他知道,这场关于扩张与保守的争论,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选择。就像晒盐池中卤水与淡水的比例,多一分则苦,少一分则淡,唯有在反复调和中,才能析出最晶莹的盐粒。
议事堂外,蝉鸣声渐起。他伸手替堂弟们整理好歪斜的衣领,像当年父亲做的那样:\"走,咱们去看看新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