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空气仿佛被抽干,凝固成一块沉重的玻璃。
十余名江北新区的地方官员,脊背僵硬地坐在长条会议桌两侧,每一道投向门口的目光都带着审视与警惕。
他们习惯了用文件、数据和条款构建壁垒,而今天,他们预感将要面对一场前所未有的冲击。
门被无声地推开,苏明玥走了进来。
她没有像他们预想中那样,抱着厚厚的卷宗,身后跟着一群表情严肃的审计员。
她孑然一身,步履平稳,眼神清亮得像一泓深潭,平静地倒映出在场每一个人的故作镇定。
她身后,只有郑言和她的助理小舟。
没有开场白,没有职位介绍。
苏明玥只是将一个轻薄的平板电脑连接到投影仪上。
嗡嗡作响的投影仪打破了死寂,将一幅奇异的图像投射在幕布上。
那不是表格,也不是报告,而是一张动态的、由无数光点构成的“情绪热力图”。
“这是江北新区过去五年,所有征地相关项目的居民访谈录音,经过我们凤凰基金会的情绪算法分析后生成的热力图。”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每个人的心湖,“颜色越偏向暖色调,代表谈话者的焦虑、愤怒和恐惧等负面情绪越高。”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片不断变幻的色彩吸引。
图像的左侧,是大片冷静的蓝色和绿色,但随着时间轴向右推移,黄色、橙色乃至猩红色的光斑开始密集出现,像燎原的星火,最终汇聚成三道刺目的红色高峰。
苏明玥的手指,准确地指向第一条陡然增升的猩红色曲线。
“三年前,裕民路改造项目,第一次突击拆迁日。”
她的指尖划过幕布,点向第二个峰值。
“两年前,科创园东扩项目,第二次清场行动。”
最后,她停在最右侧那道几乎要冲破图表顶端的、深不见底的暗红色波峰上,整个会议室的温度仿佛都随之下降了数度。
“以及九个月前,南湖湿地公园项目,最后一次强制腾退。”
忽然,一段被处理过的、夹杂着电流声的音频从音响中传出。
那是一个中年女人压抑着哭腔的哀求,一个老人嘶哑着喉咙的质问,一个年轻人茫然无助的叹息……无数声音碎片被技术揉碎又重组,最终汇聚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无形的悲鸣。
苏明玥关掉音频,室内重归寂静,但那股悲鸣仿佛已经渗入了墙壁,钻进了每个人的耳膜。
她缓缓转身,目光扫过一张张煞白或涨红的脸,一字一句地问:“你们听见了吗?这不是数据,是有人在咽下眼泪。”
一句话,如重锤落地,砸碎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坚冰。
那些冰冷的拆迁数字、补偿条款、任务指标,在这一刻,被赋予了撕心裂肺的温度。
郑言在恰当的时机站起身,声音沉稳而有力:“经市委研究决定,即刻成立江北新区‘债务化解观察专班’。专班将全面介入后续的整改工作,确保过程公开透明。同时,我们正式邀请凤凰基金会,作为独立的第三方监督机构,全程参与。”
“郑书记!”一名分管城建的副区长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他涨红着脸,试图用程序正义来掩饰内心的慌乱,“凤凰基金会的创始人是林景深,这场危机的始作俑者!让他们来监督,这公正性从何谈起?”
这个问题像一根救命稻草,立刻引来了几声附和。
苏明玥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举起手中的平板,当众滑开屏幕。
幕布上,热力图被一张邮件截图取代。
那正是林景深寄给她的那封,仅她一人可见的道歉信。
关键的句子被她用红线标出:
“……我的罪责我一人承担,但那些因我而起的连锁反应,正将无数无辜之人卷入深渊。明玥,若你尚存一丝怜悯,请务必保全那些只是在规则下挣扎求生的普通人……”
苏明悦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连伤害我的人,都在请求我保全无辜。我们,站在这里,手握权力的我们,更不该让整座城市,为少数人的错误决策陪葬。”
会场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那封来自“敌人”的信,比任何红头文件都更具杀伤力。
它彻底击溃了他们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将这场博弈从利益对抗,升维到了人性的审判。
会议结束后,检察院的程知遥在走廊拦住了苏明玥,神色凝重地将她拉到一旁。
“明玥,侦查受阻了。几个关键的财务和项目负责人,嘴巴比保险柜还严。我们知道他们手里有两套账,但他们不敢开口,怕丢了饭碗,更怕被报复。”
苏明玥看着他眼中的血丝,反问道:“如果我说,我能说服一个由多家龙头企业组成的联盟,为这些愿意开口的证人提供匿名的过渡期就业保障,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呢?”
程知遥愣住了,这完全超出了他的办案思路。
苏明玥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当场拨通了顾承宇的电话。
她没有寒暄,直奔主题,清晰地阐述了需求、风险和背后的社会意义。
电话那头的顾承宇只沉默了几秒,便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十五分钟后,一封标题为《关于为特定案件证人提供过渡期雇佣保障的联合承诺函》的邮件,精准地发送至江北区检察院的官方邮箱。
附件里,是加盖了博远集团、盛宇科技等五家行业巨头鲜红公章的pdF文件。
程知遥看着手机上同事发来的截图,手微微发抖。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承诺函,这是一柄由苏明玥递过来的、足以撬动整个案件僵局的利剑。
与此同时,小舟带领的另一支小队,刚刚结束了对三家受债务危机影响最深的中小企业的走访。
在一家苦苦支撑的供应链公司里,她发现了一个令人心酸的秘密:公司的财务主管,在明知违法的情况下,连续三个月向银行提交了经过“技术美化”的虚假财务报表。
面对小舟的询问,那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没有辩解,只是红着眼圈说:“我手下这三十多个兄弟,个个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报表一垮,银行抽贷,公司立刻就得死。我进去,起码还能让他们多领三个月工资……”
当晚,小舟在提交给苏明玥的评估报告中,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他们不是利益链条上的共谋者,他们是被系统性困境死死困住的普通人。”
苏明玥看完报告,久久不语。
她将这份报告单独存档,归入一个新建立的“二级风险档案”,并亲手在文件夹上标注了一个猩红色的标签,上面写着:“结构性压迫的温床。”
夜幕降临,林景深的代理律师赵峰,代表他的当事人,正式向司法机关递交了全面的认罪自首书。
与文件一同递交的,还有一份心理状态评估的申请。
赵峰转达了林景深的原话:“我的当事人愿意承担一切法律责任,但恳请司法机关在量刑时,能清晰地区分决策层与执行层的责任边界。许多人只是在执行命令,他们不该成为这场风暴的主要牺牲品。”
苏明玥看完文件,对身旁正在整理档案的小舟说:“让赵律师知道,也让林景深知道。宽恕不是一场交易,而是规则本身就应该有的温度。”
这是原则,也是她即将构建的新秩序的基石。
当晚十点,“明玥观察哨”项目组的首次内部调度会在凤凰基金会总部召开。
巨大的环形会议室内,一块覆盖了整面墙壁的电子大屏首次被点亮。
周维站在大屏前,神情激动地宣布:“‘创伤预警网络’实时监控模块,正式启用!”
话音刚落,大屏中央的中国地图上,一个代表某大型国企总部的光点,突然由代表平稳的蓝色,闪烁了几下,转为了代表情绪异动的黄色。
系统自动推送出一条信息:“目标:xx集团。事件:裁员补偿方案第一轮闭门谈判。情绪指数:焦虑值72%,对抗值48%,呈快速上升趋势。”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苏明玥从座位上站起身,目光坚定地看着那个闪烁的光点,平静地宣布:“明天,我去现场。”
周维一愣:“我们才刚拿到数据,还没形成完整的报告……”
“来不及了。”苏明玥打断他,“我不是以举报者的身份去,也不是以监督者的身份去。我只是以一个愿意听人说话的人的身份,去到他们中间。”
会议结束前,周维在苏明玥的授意下,调出了另一个全新的数据界面——“全国系统性风险情绪指数”大屏。
刹那间,地图上不再只有一个光点。
从东北的重工业基地,到东南的金融中心,再到西部的能源城市,十三个大小不一的黄色预警光点,如同被点燃的火种,在那片深蓝色的版图上,突兀地闪烁着,连成一片令人心惊的星图。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只剩下设备运行的微弱电流声。
苏明玥望着那片闪烁的微光,那背后是无数个正在经历挣扎与痛苦的普通人。
她低声开口,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那个冰冷的、由数据和代码构成的庞大系统宣战:
“现在,轮到系统学会疼了。”
那一夜,苏明玥没有立刻回家。
她独自一人站在基金会顶层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
那十三个光点,像一根根针,扎在她的视野里。
明天,她要去面对的,将是比会议室里那十几个人多上百倍、千倍的目光,有期待,有质疑,有愤怒,也有绝望。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她走到衣帽间,指尖掠过一排排熨烫笔挺、代表着权威与秩序的职业套装。
最终,她的手停了下来,轻轻抽出的,却是一件材质柔软、线条简洁的白色棉麻衬衫。
明天,她选择不穿那身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