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三月,开德府。
春意渐浓,清河两岸柳色如烟,田野间新绿初绽,一派生机勃勃。然而,这份春日宁和,却被一支突如其来、旌旗招展的銮驾队伍打破了。太上皇赵佶,终究耐不住深宫寂寞,再次以“巡幸东海,祭拜泰山”为名,踏上了南巡之路。令人玩味的是,此番行程,皇帝赵桓并未陪同,据称是因国事繁忙,脱身不得。而銮驾的路线,更是蹊跷——本可沿运河径直南下,却偏偏绕了一个大弯,取道开德府。
消息传来,开德府上下顿时忙碌起来。净水泼街,黄土垫道,阖城官员士绅皆需迎候。最感无奈的,莫过于正在守孝、本应闭门谢客的秦王陈太初。于公,太上皇驾临,臣子岂能避而不见?于私,守孝期间接待銮驾,于礼制颇有妨碍。然圣意难违,他只得命人将王府内外再次打扫整理,开启中门,准备迎驾。
銮驾抵达那日,天气竟有些倒春寒,阴云低垂,冷风习习。仪仗煊赫,扈从如云,赵佶乘坐的玉辇在众多侍卫宫娥的簇拥下,缓缓行至秦王府门前。陈太初身着素服,率阖府属员及本地主要官员,于道旁相迎。赵佶下了玉辇,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全无旅途劳顿之态,他含笑扶起陈太初,目光却敏锐地扫过陈太初身上的孝服和略显清减的面容,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元晦不必多礼。朕途经宝地,知你正在守制,本不欲打扰,然思念故人,心切难耐,只好唐突了。”
“太上皇驾临,寒舍蓬荜生辉,臣荣幸之至,何谈打扰?” 陈太初躬身应答,语气恭谨,滴水不漏。他将赵佶一行迎入府中,早已备好的雅致院落早已收拾妥当,一应供给,虽因守孝之故力求俭朴,却也周到齐全,不失亲王体面。
深夜,王府花厅内,烛火通明。
摒退左右后,只剩赵佶与陈太初对坐品茗。炉中上好的沉香袅袅升起,驱散了春夜的寒意,却驱不散两人之间那种微妙而紧张的气氛。赵佶轻轻吹着茶沫,仿佛不经意间提起话头:“元晦啊,此番到来,沿途见闻,颇多感慨。听闻你在开德府,虽守制在家,却并未闲居,又是办学,又是推广牛痘,惠泽乡里,甚好,甚好。只是……如今朝中变法之事,千头万绪,官家那边,怕是焦头烂额。他前番欲你‘夺情起复’,你为何执意不肯?莫非是心中仍有芥蒂?”
问题来得直接,甚至有些尖锐。陈太初手持茶盏,目光低垂,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沉默片刻,方缓缓抬头,迎上赵佶那看似随意、实则锐利的目光,坦然道:“太上皇明鉴。臣与陛下,昔日或有龃龉,然皆为国事,并无私怨。如今陛下锐意革新,臣感同身受,唯有鼎力支持。之所以不肯夺情,非是推诿,实为新政长远计。‘孝’乃人伦大节,臣若此时夺情,必遭清议物议,授人口实。届时,臣所倡一切新政,皆可能被攻讦为‘无父无君’之乱法。根基若毁,大厦何存?故臣宁愿暂隐幕后,静心筹划,助陛下稳固根基。新政成败,在于制度之立,而非臣一人之进退。”
他语气平和,逻辑清晰,将个人进退与改革大局紧密相连,既表明心迹,又堵住了赵佶可能借题发挥的余地。
赵佶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中混杂着欣赏、试探,或许还有一丝自得:“元晦深谋远虑,朕心甚慰。说起来……当年你与官家闹翻,远遁流求,朕……还真以为你会心灰意冷,就此逍遥海外,不再过问中土之事了。”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定陈太初,仿佛要看清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推心置腹的语气:“所以……朕当时,便让构儿(康王赵构)……多与你走动走动。想着……万一,万一官家那边终究容不下你,这大宋的江山,总归还是需要能臣辅佐的。构儿性子温和,不像他哥哥那般……执拗,若得你相助,或许……又是一番局面。”
此言一出,花厅内仿佛瞬间凝结!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更衬得寂静骇人。
陈太初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尽管他早已隐约猜到,康王赵构在杭州乃至海外与自己势力的密切往来,背后必有更深层的缘由,或许就与这位退居幕后的太上皇有关。但此刻,亲耳听到赵佶如此直白、甚至带着几分炫耀般地承认此事,心中仍不免掀起惊涛骇浪!
这老皇帝……果然从未真正放弃过对权力的掌控!他就像一位高明的棋手,即便退居二线,也在不断布局落子。利用康王这步棋,可谓一石二鸟:既在江南乃至海外埋下了一股足以制衡皇帝的力量,又为自己预留了一条万一汴梁局势彻底失控时的“退路”或“捷径”。而他陈太初,以及他所代表的庞大势力,便是这盘棋中,赵佶极力想要争取和利用的关键棋子!
陈太初迅速压下心头的波澜,脸上并未露出丝毫震惊或愤怒,反而浮现出一抹淡淡的、近乎苦涩的笑意,他迎上赵佶探究的目光,语气平静得可怕:“太上皇……真是用心良苦。” 他轻轻放下茶盏,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应赵佶那未尽的试探,“只是……太上皇或许忘了,臣当年之所以离开,并非因为与官家个人恩怨难以化解。而是因为……那时的官家,受身边宵小蒙蔽,所作所为,已渐失人君之度,于国于民,皆非幸事。”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与无奈:“臣之所以回来,亦非因为看好某一位皇子亲王。而是因为……臣终究放不下这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放不下这亿兆黎民。无论龙椅上坐的是谁,只要其心向正道,愿行仁政,臣……皆愿效犬马之劳。至于其他……”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赵佶,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已看透了一切机心算计,“非臣所愿,亦非臣所宜言。”
这番话,既点明了自己以国事为重的立场,婉拒了赵佶隐含的“选边站队”的暗示,又巧妙地避开了直接评价赵桓或赵构的敏感话题,可谓滴水不漏。
赵佶凝视着陈太初,良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花厅中回荡,显得有些突兀和意味深长:“好!好一个‘心向正道,愿行仁政’!元晦啊元晦,你总是能让朕……感到意外。” 他举起茶杯,“来,陪朕饮了此杯。今夜之言,出你之口,入朕之耳,天知地知罢了。”
陈太初举杯相迎,心中却是一片冷然。他深知,这位太上皇的艺术细胞之下,隐藏的是丝毫不逊于其子的政治权谋,甚至因其阅历更深而更为老辣。与这样的人周旋,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然而,他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无论是赵佶的暗中布局,还是赵桓的摇摆不定,都不能动摇他推行制度性变革的决心。唯有将权力真正关进制度的笼子,才能避免这帝国在未来,再次陷入这种令人疲惫不堪的、围绕个人意志打转的权力旋涡。
夜色渐深,烛泪堆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