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十月中,汴梁城,皇城大内,紫宸殿。
晨钟悠扬,唤醒了沉睡的帝都。文武百官身着各色品级官袍,手持象牙笏板,鱼贯步入庄严肃穆的紫宸殿。丹墀之上,年轻的天子赵桓端坐龙椅,冕旒垂面,神色在珠帘后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殿中铜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氤氲着一种凝重而压抑的气氛。
陈忠和身着代表资政院参议大夫的绯色官袍,腰悬银鱼袋,立在文官班列的中后位置。资政院乃陈太初新政所设,旨在汇聚朝野才智,评议国事,虽无直接行政权,但地位清要,其议员品级等同监察御史,位列正四品。对于年仅弱冠的陈忠和而言,初入汴梁便得此职衔,已是殊恩,也使他这“秦王世子”的身份,在朝堂上有了正式的立足点。他能感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目光——有关切,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忌惮与敌意。
今日大朝,注定不会平静。
果然,待日常礼仪奏对完毕,平章政事何栗便手持玉笏,迈步出班,声音洪亮地奏道:“陛下!臣有本奏!今北地历经大旱秋涝,民生凋敝,尤以土地兼并之弊为甚!豪强趁灾巧取豪夺,失地流民嗷嗷待哺。当此冬种关键之时,为稳固国本,安抚黎庶,臣恳请陛下颁下明诏,特遣巡按钦差,赴河北、京东等重灾路份,彻查田亩,追还非法兼并之土,即时发还贫苦佃农耕种!并以此为契机,整饬地方,彰显朝廷均平赋税、惠泽万民之决心!”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沉的嗡嗡议论声。许多官员脸色微变,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何栗话音未落,政事堂的另一位重臣,参知政事汪伯彦便紧接着出列。此人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看似儒雅,实则老谋深算,乃是朝中守旧派的中坚力量之一。他先是对御座躬身一礼,然后转向何栗,语气看似平和,却带着绵里藏针的锋芒:
“何相心系黎民,忧劳国事,下官感佩。然则,下官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北地甫经大灾,元气未复,官民皆疲。此刻若骤派钦差,雷厉风行,清丈追田,势必震动地方,扰攘民生。恐非但未能惠民,反会激化矛盾,致使刁民借机生事,劣绅负隅顽抗,岂非雪上加霜?依下官愚见,不若暂缓行事,责成地方官员徐徐图之,以安抚为主,待民情稍定,再行整顿,方为稳妥之道。”
汪伯彦一席话,立刻得到了部分官员的附和。枢密院使黄潜善虽未直接出声,但其微微颔首的姿态,已表明立场。这黄潜善与汪伯彦,皆是昔日秦桧党羽,秦桧倒台后,二人凭借深厚根基和巧妙手腕得以保全,如今仍是阻挠新政的重要力量。
何栗显然没料到汪伯彦会如此直接地反对,而且理由冠冕堂皇。他脸色一沉,强压怒气,驳斥道:“汪参政此言差矣!正因灾情严重,民生艰难,才更需快刀斩乱麻,铲除积弊!若坐视豪强兼并,贫者无立锥之地,则流民愈众,匪患将生,届时才是真正的动荡之源!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此事关乎国本,岂能因噎废食,一味求稳?”
汪伯彦毫不退让,捻须道:“何相所谓‘非常之法’,下官只怕是操切冒进!土地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官绅利益盘根错节。若无万全准备,仓促行事,必生大乱!届时,谁来承担这激起民变的罪责?” 他将“民变”二字咬得极重,目光似有意无意地扫过陈忠和所在的方向。
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龙椅上的赵桓,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显得犹豫不决。他既担心灾民不稳,又害怕新政过激引发反弹,更不愿看到朝堂因此事陷入分裂争吵。
这时,一直沉默的枢密使张叔夜出列了。这位老将须发皆白,但目光炯炯,声音沉稳:“陛下,老臣以为,何相所奏,切中时弊。北疆防线,仰赖内地安定。若土地兼并导致流民塞道,饥寒起盗心,则边防根基动摇。清查田亩,安抚流民,实乃固本安边之要策。然汪参政所虑,亦不无道理。关键在于,遣何人为钦差,如何行事,方能既达目的,又不致扰民。”
张叔夜一番话,将争论焦点从“做不做”引向了“怎么做”和“谁来做”,暂时缓和了僵局。
赵桓似乎找到了台阶,开口道:“二卿所言,皆有道理。钦差之事,准奏。然人选须慎重,章程须周密。何卿,你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何栗深吸一口气,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朗声道:“回陛下!资政院参议大夫陈忠和,年轻有为,精通新政法度,且乃秦王世子,身份尊隆,足以震慑地方。臣以为,可委以其巡按正使之职,持节前往!”
“不可!”
“臣反对!”
何栗话音未落,反对之声便此起彼伏。不仅汪伯彦、黄潜善一党激烈反对,连一些中间派官员也纷纷出言。
“陈舍人虽才识卓越,然终究年少,资历尚浅!巡按数路,干系重大,恐难服众!”
“秦王殿下正在守制,此时擢升其子为正使,恐招致物议,有违孝道!”
“土地清查,涉及刑名律法,非资政院职责所辖,应由刑部、大理寺主导才是!”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矛头直指陈忠和的年龄、资历及其特殊身份。陈忠和站在班列中,能感受到那一道道或质疑、或嫉妒、或担忧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但他牢记父亲“多看、多听、少言”的教诲,面色平静,垂首不语,心中却如波涛翻涌。
何栗面对群起攻之,脸色铁青,他知道,强行推动陈忠和任正使已不可能。他迅速权衡利弊,退而求其次,再次奏道:“陛下,既然众议如此,臣亦不敢固执己见。然清查田亩之事,刻不容缓!臣另荐一人:御史台大夫陆宰,陆公忠正廉明,老成持重,精通律法,资望足以服众,可任巡按正使!陈忠和可为副使,佐理实务,学习历练。另,请旨由刑部、大理寺选派干员随行,专司稽查清丈过程中可能发现的贪腐渎职案件,司法权独立于钦差行政权之外,以确保程序公正,法度严明!”
这一次,反对的声音小了许多。陆宰乃文坛领袖,官声清誉,且不属于任何激烈派系,由他出任正使,既能体现朝廷重视,又能安抚保守派情绪。而将陈忠和置于副使之位,既发挥了其作用,又避免了过度刺激反对者。司法独立的提议,更是堵住了许多人的嘴。
赵桓看了看不再激烈反对的汪伯彦等人,又看了看一脸坚毅的何栗和沉稳的张叔夜,终于点了点头:“准奏。即着陆宰为河北东西路、京东东西路巡按正使,陈忠和为副使,赐王命旗牌,克日启程。刑部、大理寺选派官员随行协理。务须秉公执法,安抚地方,不得扰民,亦不得纵容豪强!退朝!”
旨意一下,殿中众人神色各异。何栗暗暗松了口气,虽未竟全功,但总算打开了局面。汪伯彦等人面无表情,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冷光。陈忠和则感到肩头一沉,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他这个“副使”,注定要在这波澜诡谲的朝堂与地方博弈中,走出一条艰难的道路。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依次退出紫宸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