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腊月二十三,小年,河北东路,大名府。
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原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天地间一片苍茫,唯有远处村落升起的几缕孱弱炊烟,证明着这片苦寒之地尚存生机。然而,在这呵气成冰的严冬,大名府及其周边州县,却悄然涌动着一股与节气不符的、带着些许期盼的暖流。
腊月二十三,祭灶祈福的日子。在知府宗泽的强力推动下,依托于钦差行辕清查田亩、追还官产的初步成果,一项旨在安抚灾民、恢复生产的“惠民借贷” 政令,在大名府下辖的十几个县全面铺开。府衙、县衙门前排起了长队,虽天寒地冻,但许多面黄肌瘦的农民脸上,却难得地有了一丝光亮。他们凭借新签的租田“田凭”或里甲保结,可以从官仓中无息借贷到度过寒冬的口粮和来年春播的种子。
衙役和书吏们在大棚下忙碌着,登记造册,称量粮食,虽然冻得手脚发麻,但无人敢懈怠。宗泽亲自坐镇府衙,不时巡视,威严的目光扫过,确保无人敢从中克扣、刁难。一位老农用颤抖的双手接过一小袋黍米和一小包麦种,浑浊的老眼里噙满了泪水,对着府衙方向连连作揖:“青天大老爷!活命之恩啊!明年……明年小老儿一定好好种地,连本带利还上!”
政策明确规定:所借粮种,待来年夏收秋收后,只需归还本金,不取分文利息。若遇灾荒,还可申请延期。更重要的是,伴随借贷而来的,是朝廷明发上谕,免除河北东、西两路三年赋税!这无疑是给濒临绝境的北地农民,注入了一剂最强的强心针。消息传开,万民称颂,朝廷“仁政”之声,一时压过了风雪呼啸。宗泽府衙收到的万民伞,几乎堆满了耳房。这无疑是新法推行以来,最得民心的一次实践。
然而,这片精心营造的“暖意”,并未能覆盖整个河北大地。就在小年这天傍晚,最后几支派往河间府、永静军等地的钦差勘查分队,顶风冒雪,陆续返回大名府行辕复命。他们带回了清查田亩的文书,也带来了一个令人忧心忡忡的消息。
分队带队的是个精干的御史台监察御史,一脸风霜,顾不上喝口热茶,便向陈忠和与闻讯赶来的陆宰禀报:“启禀二位大人,河间府、永静军等地,亦有效仿我大名府之举,开设借贷,然其法……与其大相径庭!”
原来,这些州府的官员,或因仓廪空虚,或因惰政畏难,并未像宗泽那样亲力亲为,开官仓直接借贷。而是将借贷之事,委托给了当地的各大粮商办理。粮商们固然解决了部分农民的燃眉之急,但借贷条件却极为苛刻:利息高得惊人,竟是‘春借一斗,秋还三升’的重利! 且需以田产、甚至子女为抵押!许多刚刚看到一丝希望的农民,为了活过冬天、保住来年的种子,不得不咬牙画押,等于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岂有此理!” 陈忠和听完汇报,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乱响,年轻的脸庞因愤怒而涨红,“朝廷免除赋税,旨在休养生息,惠泽黎庶!这些昏官,竟将如此德政,变为盘剥百姓的良机!与虎谋皮,纵容奸商重利盘剥,这与以往灾年趁火打劫的劣绅有何区别?如此行事,朝廷美意尽失,反积民怨!其心可诛!”
他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陆宰,语气急切:“陆大人!此事断不可姑息!必须立即制止,严惩相关官员,追回非法借贷契约,由官府接管,一律改为无息借贷!”
陆宰捻着胡须,眉头紧锁,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官场特有的圆融与谨慎:“忠和稍安勿躁。此事……确有不妥。州府官员委托商贾代办,或许……或许有官仓不足、吏员短缺的苦衷?当然,纵容高利,确与朝廷惠民本意相悖。然则,若直接斥责地方官纵容奸商,恐其反弹,亦伤及朝廷体面。依老夫看,是否可先行文申饬,令其限期改正,将借贷事宜收归官办?同时,将此事禀明朝廷,由中书门下议处,方为稳妥之道?”
陈忠和心中一股火气直冲顶门,他强压着,据理力争:“大人!申饬?禀明朝廷? 等公文往来,朝廷议决,只怕春播都已错过!那些画了押的百姓,来年秋后便要被逼得卖儿鬻女!届时民变一生,谁来收拾?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我等手持王命旗牌,代天巡狩,遇此等公然曲解朝廷德政、坑害黎民之事,正当行使临机专断之权!应先斩后奏,强行接管,以安民心!”
陆宰看着陈忠和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眼睛,心中暗自叹息年轻人终究气盛。他何尝不知此事紧急?但他更顾虑的是,若以此激烈手段处置地方官员,必然激化与整个河北官场的矛盾,他这位“正使”将来如何协调各方?变法大业,需要的是“步步为营”,而非“四面树敌”。
“忠和啊,” 陆宰语气放缓,带着安抚的意味,“你的心情,老夫明白。然为政之道,如烹小鲜,不可操切。河间、永静等地,官场盘根错节,非大名府可比。若处置过激,恐生大变,反误了朝廷大事。依老夫之见,还是先奏明圣上为上。届时,朝廷明发诏令,我等执行起来,也名正言顺,阻力更小。”
陈忠和看着陆宰那看似持重、实则退缩的态度,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知道,在陆宰的“稳妥”与自己的“急迫”之间,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但话语中的锋芒却丝毫未减:
“陆大人,非是下官操切。只是……河北东路清查田亩,初见成效,全赖‘惠民’二字凝聚人心。若坐视其他州府假借朝廷之名,行盘剥之实,此事一旦传开,百姓会如何想?他们会认为,所谓的‘新政’,所谓的‘免赋’,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甚至是为虎作伥!明年夏收,若大名府丰收,而河间等地因高利贷逼得民不聊生,两相对比,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新政? 那些朝中的反对者,岂会放过这等攻讦的良机?届时,我等辛苦数月之功,恐毁于一旦!”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盯着陆宰,终于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具分量的理由:“不瞒大人,此次离京前,家父曾再三叮嘱。言道,变法之难,难于上青天。非仅在于旧党阻挠,更在于执行之弊。经是好经,就怕歪嘴和尚念歪了! 在开德府,家父为推行新法,率先垂范,严令陈氏宗族,凡有仗势兼并土地、枉法欺民者,一经查出,族内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为何?只因他深知,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如今,若我等对此等公然曲解圣意、残民以逞之行径视若无睹,姑息纵容,则新政信誉扫地,指日可待!”
提到陈太初,陆宰的神色终于动容。他沉默良久,书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陈忠和的话,像重锤一样敲打在他的心上。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看得更远,也更狠。若因自己的“持重”而导致新政在河北失利,这个责任,他担待不起。
最终,陆宰长长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妥协道:“罢了……既然如此……便依你之见。即刻以钦差行辕名义,草拟紧急公文,六百里加急发往河间府、永静军等地,严词斥责其借贷弊政,责令其即刻收回成命,将借贷事宜收归官办,一律改为无息!限期十日,若敢阳奉阴违,本官与陈副使将联名上奏,参劾其欺君罔上、祸国殃民之罪!同时,奏报朝廷的题本,也一并发出,陈明利害!”
“下官遵命!” 陈忠和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立刻躬身领命。虽然未能立刻亲自前往处置,但至少争得了主动出击的权力。
看着陈忠和匆匆离去起草公文的身影,陆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夜色深沉,风雪正狂。他预感到,年关的短暂平静即将结束,一场新的、或许更加激烈的风暴,正在河间府的方向酝酿。这个年,注定是过不安生了。而那个年轻的秦王世子,其锐气与魄力,已然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未来的路,是福是祸,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