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那字字铿锵、如金石掷地般的疾呼,仿佛一道凌厉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嘉靖帝心头那团因极度挫败与自我怀疑而凝聚的、近乎凝滞的阴霾。
皇帝身躯猛地一震,涣散而陷入偏执焦灼的眼神,瞬间重新聚焦,恢复了往日的幽深与冷冽。
他恍然惊觉,自己方才情急失态之下,竟对臣子吐露了那般近乎绝望颓唐、动摇国本的“退位”妄言!
此乃天子大忌,绝不容于青史!
一丝极细微的、近乎狼狈的神色迅速掠过他眼底,旋即被更深沉的、属于九五之尊的威仪与冷彻所覆盖。
他缓缓吁出一口绵长而沉郁的气息,仿佛将方才那片刻的脆弱与失态尽数吐出。
目光落在依旧跪伏于地、因急切与虚弱而微微颤抖的陈恪身上,嘉靖帝的声音已然恢复了惯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刻意的淡漠:
“起来吧,陈卿。地上凉,你病体未愈,不必行此大礼。”
语气虽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恪闻言,心下稍安,知陛下心神已定。
他尝试起身,奈何病后体虚,加之方才情绪激动,双膝一软,竟有些踉跄。
嘉靖帝见状,竟破天荒地微微倾身,伸出一只枯瘦却稳定的手,虚虚托住了陈恪的手臂,助他站稳。
这一扶,看似随意,却重若千钧。
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与那几乎可忽略不计的扶持力道,让陈恪心头剧震,连忙顺势站稳,垂首恭立:“臣失仪,谢陛下体恤。”
嘉靖帝收回手,目光却已从陈恪身上移开,仿佛方才那一扶只是无心之举。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这间拥挤、杂乱却处处透着务实与高效的书房,最终落在那张堆满文书图纸的白木大案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语气转而带着一丝探究般的随意,仿佛只是为了打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陈卿这书房……倒是与别处不同。朕见过的阁老尚书值房,也无这般……繁杂。”
陈恪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只见案牍如山,图纸堆积,甚至有些卷轴滚落在地,确实与紫禁城内那些整洁肃穆、讲究威仪的重臣书房大相径庭。
他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与无奈,苦笑了一下,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沙哑:“回陛下,臣惶恐。戎机火器诸事,千头万绪,图纸文书,皆关乎将士性命、边防实效,不敢轻忽。堆置于此,日夜相对,查阅核验方便些。若放置别处,臣……反而不安心。”
嘉靖帝闻言,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继续逡巡,仿佛在审视着这位臣子独特的勤政方式。
忽然,他的视线被书案一角、半掩在一叠海图下的一个木质圆球所吸引。
那球体打磨得略显粗糙,甚至能看到手工切削的痕迹,与周遭精工制作的规尺、算盘等物格格不入,上面似乎还用墨笔勾勒着一些不成形状的线条与模糊的标记。
“此乃何物?”嘉靖帝伸出修长的手指,虚点了一下,语气中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朕观之,似球非球,似仪非仪,倒像个……孩童嬉戏的玩物?”
陈恪循着所指望去,心中猛地一凛——那是他闲暇时,根据记忆中的知识,用木头粗略削刻打磨的一个简易地球仪!
上面大致勾勒了七大洲四大洋的轮廓,还标了些他已知的重要地名、航线,本是他自己推演海权、思考世界格局的辅助工具,从未示于人前!
此刻被皇帝骤然问起,他岂敢直言这是“地球模型”,宣扬那惊世骇俗的“地圆说”?
略一思忖,陈恪只得硬着头皮,面上维持着镇定,躬身回道:“陛下明鉴,此物……确与舆图相关。只因天下太大,臣有时推演海疆、遐想域外风情,平面的图卷难以尽览其宏阔,便做了这个圆球,试图将山川海陆大致摹画其上,转动观之,或可稍得寰宇之概貌……让陛下见笑了。”
这番解释半真半假,含糊其辞,将“科学模型”巧妙地偷换概念为“立体舆图”,堪称拙劣。
然而,嘉靖帝的注意力似乎并未深究其原理,反而被“舆图”二字和“寰宇之概貌”勾起了兴趣。
他微微颔首,竟似接受了这个说法,反而追问道:“哦?寰宇之概貌?朕倒想看看,卿所绘之寰宇,是何光景。”
陈恪暗松一口气,心知绝不能在地球仪上多作纠缠,连忙转身,从一旁顶天立地的书架格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厚实的、用韧性极佳的桑皮纸绘制的巨大图卷。
他将其缓缓展开于一张空闲的条案之上。
正是那幅他依据前世记忆与这个时代有限的地理知识相结合,粗略绘制的“已知世界”海图。
随着图卷渐次铺开,一幅前所未见的、勾勒出巨大海洋与奇异大陆轮廓的“天下万国舆图”呈现在嘉靖帝眼前。
虽笔法略显抽象,山川河流仅以简笔勾勒,但各大洲大洋的相对位置、主要邦国的标注却清晰可辨。中心位置,用朱笔醒目圈出的,正是大明疆域,以及周边的高丽、倭国、安南、吕宋、琉球等藩属国或已知地区。
嘉靖帝的目光首先便落在了那朱笔圈注的“大明”之上。
然而,当他看到那在整幅巨图中仅占一隅、远非想象中“天朝上国、幅员万里、占据寰宇中心大部”的体量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骤然收缩,瞳孔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与…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失落。
他抬手指着那片区域,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询:“朕的大明,泱泱天朝,在这图上,便只有……这般大小?”
陈恪心中了然,知道这是必然的反应。
他立刻躬身,语气无比肯定且带着由衷的赞叹:“陛下!疆域之广狭,岂仅以图幅论之?我大明居天下之中,乃礼乐文明之宗,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为万国所仰慕朝宗!图中虽只一隅,然正如北辰居所,众星拱之,光芒照耀寰宇,岂是周边蛮荒僻壤所能比拟?此图所显,恰证我大明独树一帜,屹立于东方之巅,傲视寰宇!”
这一番话,既肯定了皇帝的认知,又巧妙地将“中心”从地理概念偷换成了文明概念,极大地满足了天朝上国的虚荣心,听起来无比顺耳。
嘉靖帝脸色稍霁,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的目光继续在图上巡弋,掠过朝鲜、安南等地,最终定格在图东北角那一串狭长的岛屿上,旁边标注着清晰的楷书——“日本国”。
“此蕞蕞尔小国,弹丸之地,便是屡屡寇掠我东南海疆的倭国?”嘉靖帝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与不解,“其国士如此狭蹙,民寡地瘠,何以敢屡犯天朝,自取灭亡?”
陈恪沉声应答:“陛下圣明,洞见万里。正因其国小地狭,多山少田,物产不丰,更兼地震火山海啸频仍,生存维艰。其国主暗弱,武士骄横,素有下克上之风。国内矛盾丛生,无以化解,唯有将祸水外引,纵容甚至驱使浪人武士出海劫掠,以邻为壑,方能暂缓其内部饥馑与纷争。此乃岛国寡民、穷困潦倒之下的疯狂绝望之举,而非其国势真正强盛所致。”
嘉靖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冰冷的杀意,哼道:“原来是穷寇饿贼,跳梁小丑。”
这等基于生存压力的掠夺逻辑,他并非完全不能理解,但这丝毫不能减轻他对倭寇的厌恶与杀心。
然而,陈恪的话锋却悄然一转,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力量:“陛下所言极是。然,倭国虽小,却有一物,蕴藏之丰,或堪惊人。”
“哦?”嘉靖帝目光从地图上抬起,瞥了陈恪一眼,带着一丝探究,“是何物?”
“白银。”陈恪清晰吐出二字,看到皇帝眼中那几乎本能闪过的一丝锐利光芒,他继续道,“据多方海商传闻及零星古籍佐证,倭国诸岛,尤其西岸石见等地,银矿之丰,远超想象,其矿脉浅露,几如露天银窖!若能得之,其利……”
嘉靖帝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作为皇帝,他太清楚白银对于如今大明财政的意义!宝钞早已形同废纸,边饷军费、官员俸禄、宫廷用度……几乎处处离不开白银!
国用匮乏,太仓空虚,一直是他最深切的隐痛之一!
倭国竟有如此巨量银矿?!
嘉靖帝眼中的热切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无奈与理智的疏离,他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一丝嘲讽:“银矿虽好,然远在海外重洋之外,更有波涛之险,倭寇之患。看得见,摸不着,如镜中花,水中月,徒增烦扰罢了。昔年蒙元强盛一时,舳舻千里东征,尚且折戟沉沙,困于神风。劳师靡饷,往往无功而返,甚或招致更大边患。此事,知之即可,不必再提。”
他摆摆手,显然认为此事虚无缥缈,可行性极低,不愿再多费心神。
然而,陈恪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那一闪而逝的“渴望”,以及其后更深层次的“无力感”。
机会来了!
就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