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六年,十月,上海浦。
深秋的江风,已带上了刮骨的寒意,呼啸着卷过新筑的码头,吹动泊位上寥寥几面商号的认旗,猎猎作响。
宏伟的石砌码头沉默地矗立在江畔,墩台坚实,栈桥延伸,一应设施齐整完备,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出一种近乎冷峻的、未被充分使用的空旷与寂静。
港区纵横的青石道路清扫得干净,却更衬得行人车马稀落。
远处工坊区与仓栈区,那些数月前还热火朝天兴建的屋舍楼宇,大多已然落成,门楣簇新,却多半门户紧闭,唯有零星几家传出些许机杼声或搬运动静,如同点缀在巨大画布上的几笔淡彩,难掩整体的清冷。
港,是建成了。
堪称奇迹般的速度,无可挑剔的质量。
但预期的万商云集、舳舻千里的盛况,却并未立刻到来。
表面看来,这再正常不过。
新港初立,航路、信誉、客源皆需时间积累,岂能一蹴而就?
每月亦有十数艘悬挂着新颁“特许船引”旗号的商船,规规矩矩地在此停靠,缴纳了定额的市舶税钞,卸下些南洋香料、倭国铜料,再装上苏松的丝绸、瓷器,完成着看似合规的往来贸易。
一切,似乎都在按部就班地走向正轨。
然而,端坐于总督衙署书房内的陈恪,指尖缓缓划过户房刚呈上的、墨迹未干的十月市舶税收明细,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得近乎锋利的弧度。
账目清晰,数字却单薄得可怜。
折合白银,不过区区一万三千两。
相较于他投入这座港口的巨万资金,相较于那些认购了巨额船引、仓单的商贾们所拥有的配额而言,这点税收,杯水车薪,近乎讽刺。
窗外的风,穿过窗棂缝隙,发出呜呜的轻响,如同某种隐晦的嘲弄。
陈恪推开账簿,起身踱至窗前,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看似平静的港区。
他的眼神幽深,仿佛能穿透那层礼貌而疏离的平静表象,直视其下汹涌的暗流。
那些悬挂“特许”旗号入港的船只,数量、吨位、货物种类,与他通过赵诚那遍布东南沿海的锦衣卫暗桩所密报的各家豪商真正掌握的船队规模、运力相比,不足十一!
更多的船只,依旧借着夜色、风涛、乃至某些偏僻小岛的掩护,沿着他们经营多年、轻车熟路的私港水道,进行着不挂旗、不纳税、利润惊人的走私贸易。
他们只是拿出了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走了明面的程序,摆出了一副遵从新规的姿态,应付着他这位靖海伯,应付着朝廷的旨意。
阳奉阴违,虚与委蛇。
这一切,陈恪心知肚明。
赵诚的密报,如同黑暗中的眼睛,将那些隐秘的航线、交易的细节、甚至各家分摊份额的默契,都清晰地呈送他的案头。
他甚至能大致估算出,这一个月来,通过走私渠道流失的潜在税收,是一个何等惊人的数字。
而那些巨贾们,此刻想必正安然端坐于苏州、松华的华宅之内,捧着暖茶,计算着此番打点朝廷、打点他陈恪所耗费的成本与通过走私所得的纯利之间的巨大差额,嘴角带着心照不宣的笑意。
他们算准了他陈恪的困境。
第一波通过预售船引仓单筹集而来的近二百万两巨款,已如流水般倾注于这港口的每一块砖石、每一根巨木、每一份工钱粮饷之中。
他陈恪,对得起这份投入。
码头用料是上乘的,工钱是足额发放甚至时有嘉奖的,聘请的工匠师傅是顶尖的,连民夫归家都额外厚赏……他几乎是以一种不计成本、只求速成与稳固的方式,在最短时间内,砸出了一座傲视东南的雄港。
但也正因如此,资金消耗的速度,远超寻常工程。
国库未拨一钱,所有开销皆来自那笔预收款。
如今,港已建成,但维持港口运转、支付官吏饷银、养护设施、乃至后续扩建,在税收如此微薄的情况下,很快便将入不敷出。
更遑论,他当初向陛下描绘的充盈国帑、反哺太仓的宏伟蓝图?
那些认购了巨额船引的商贾,手握足以使用数年甚至更久的额度,他们只需按最低限度地、细水长流地使用这些额度,便能轻松将明面贸易维持在一个极低的水平,从而长期规避大量赋税。
这意味着,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市舶司都无法从这些最大的纳税群体手中,获得持续的、足额的税收进项!
没有持续的税收,仅靠初始的预付款,坐吃山空,岂能长久?
这才是真正的杀手锏——一种无声的、冷眼旁观的经济绞杀。
他们根本不需要正面反抗,只需维持现状,继续他们的走私老路,就能让陈恪苦心经营的上海新港,因资金枯竭而慢慢窒息,最终沦为一座华丽却无用的空壳!
他们这是在用他陈恪制定的规则,反过来钳制他,将他困死在这看似辉煌、实则现金流濒临枯竭的港口之上。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一场关于耐心与财力的博弈。
大商贾们稳坐钓鱼台,冷眼旁观,等着看这位年轻的靖海伯,如何破解这无米之炊的困局。
而更多的小商贾、以及那些真正将身家性命寄托于新港、指望官船护航、合法贸易带来稳定收益的中等商户,则每日翘首以盼,目光热切又焦灼地望着总督衙署的方向,盼着靖海伯能再有惊人之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寒风卷过庭前枯枝,发出飒飒声响。
陈恪负手立于窗前,背影挺拔如松,不见丝毫慌乱。
对于眼前的困局,他心中澄明如镜。
商贾们的算计,他早已料到。
这表面的沉寂,这本就是预料之中的、必然要经历的一个阶段。
他陈恪,从来都不是一个走一步看一步的庸碌之辈。
早在规划这宏图之初,早在与嘉靖帝密谈于精舍之时,他腹中便已备下了不止一套应对此种情况的预案。
如今,火候将至。
风暴来临前的平静,往往最为压抑,也……最为致命。
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悄然隐去,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对方出招了。
接下来,该轮到他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