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衙署偏厅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紧绷与期待。
来自苏州“留香苑”、南京“媚兰楼”的管事,以及几位在江南地界颇有名气的“清吟小班”班主,已在此等候了约莫半个时辰。
茶盏中的水已续过两次,精致的点心也略动了些,但众人的心思显然不在此。
他们彼此之间或有眼神交流,或低声寒暄几句苏州、南京最近的趣闻,话题却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今日的正题,气氛显得既热络又疏离,一种同行是冤家的微妙竞争感在无声流淌。
等待的时间不短,但无人面露不耐。
相反,几位主事者脸上更多的是一种审慎的观察与琢磨。
他们打量着这间临时衙署偏厅的布置——算不上奢华,却处处透着实用与威严,往来吏员步履匆匆,神色肃穆,无不显示此处主人手握的权柄与繁忙程度。
“伯爷日理万机,我等稍候片刻也是应当。”一位身着团花缎面直裰裰、略显富态的南京管事低声对身旁人道,语气中带着理解,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是啊,上海新港,百废待兴,千头万绪,皆需伯爷决断。能抽空见我等,已是殊荣。”另一位苏州来的班主附和道,目光却不时瞟向厅外。
他们心中自有计较:这位伯爷越是忙碌,越是说明此地正在飞速发展,前景可期。
暂时的冷清,不过是巨龙腾飞前的蛰伏。
他们能被邀至此处,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娱乐行业,亦是这未来巨港不可或缺的一环。
正思索间,厅外传来一阵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以及吏员低沉的通报:“伯爷到!”
厅内众人立刻收敛了所有散漫神情,齐刷刷站起身,整理衣袍,脸上瞬间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与笑容,目光齐投向门口。
陈恪的身影出现在门廊下。
他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靛蓝箭袖袍,面容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眼窝深陷,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目光扫过厅内众人,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他并未急于开口,只是步履从容地走向主位,对众人微微颔首,示意大家坐下。
“劳诸位久候了。”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却清晰平稳,“方才与工部核定转运章程,耽搁了些时辰。”
“不敢不敢!伯爷为国操劳,是我等叨扰了!”众人连忙纷纷躬身回应。
陈恪在主位坐定,目光转向一旁侍立的市舶舶司吏员:“谈到哪一步了?”
那吏员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躬身回道:“回伯爷,诸位东家班主皆言,事关重大,还需聆听伯爷亲自示下。”
陈恪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仿佛早已料到如此。他摆了摆手:“无妨。”
随即,他目光重新投向台下众人,没有任何寒暄与铺垫,开门见山,直接抛出了远超所有人预期的话题:
“诸位远道而来,心意本官知晓。上海新港初立,百业待兴。于风月娱情一行,本官亦有所思量。未来港区繁盛,商贾云集,士子荟萃,岂能无高雅消遣、丝竹怡情之所?市舶司有意规划特定区域,允准合规楼馆入驻,规范经营,纳于正税。诸位若有意来此开设分号,拓展基业,本官……欢迎之至。”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脸上的笑容甚至有些僵硬。
花魁大赛呢?伯爷亲谱词曲的殊荣呢?怎么一上来不提那最诱人的鱼饵,反而先说起了开店落户的正经事?
这开场白太直白,也太……出乎意料了!
一位反应快的苏州管事连忙起身,拱手笑道:“伯爷厚爱,我等感激不尽!只是……我等此番前来,主要是听闻伯爷欲办‘花魁大赛’,盛况空前,更有伯爷亲谱词曲之殊荣,特来探问章程,以期门下姑娘能有机会附骥尾,增光添彩……”他巧妙地将话题试图引回花魁赛。
陈恪面色不变,只是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后面的话,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强硬力度:
“花魁赛是锦上添花,产业根基才是长远之计。二者本是一体,无需分开谈。”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笃定:
“诸位都是行业翘楚,眼光毒辣。当看得明白,上海浦绝非寻常口岸。陛下钦定开海国策,倾注多少心血?本官在此,督建的是通往四海财富之门!未来数年,此地汇聚的将是寰宇商货、天下豪贾!更将有无数期待机遇、心怀梦想的文人士子汇聚于此!”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仿佛那辉煌未来已是触手可及的既定事实:
“试问,届时此地缺什么?缺的是消遣?是娱乐?是能让他们一掷千金、结交人脉、放松身心的顶级场所!”
他目光如炬,逐一看向在座的每一位:“士子慕风雅,可传扬诸位姑娘才名;商贾重实惠,是真金白银的消费之主。二者缺一不可。而上海港,将来最不缺的,就是这两者!”
正当众人被他这番宏大而自信的描绘所吸引,心神激荡之际,陈恪仿佛忽然想起什么,极其自然地侧过头,对侍立一旁的阿大问道:
“对了,钱德洪、王畿几位老先生,可还住得习惯?吩咐下去,一应供给务必周全,不可怠慢。几位老先生学问渊博,乃士林泰山北斗,他们能来上海浦小住,是本地文运之幸。”
阿大立刻躬身,声音洪亮且清晰地回答,确保厅内每个人都能听见:“回伯爷,早已安排妥当。钱、王二位老先生对临江别院十分满意,言说清静雅致,正适合读书治学。王畿先生还夸赞此地江海之气开阔,有益于启迪文思。”
“嗯,那就好。”陈恪淡淡应了一声,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便又转回了目光。
然而,这看似随意的问答,却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在场所有人心上!
钱德洪!王畿!
心学泰斗,文坛领袖,天下士子仰望的人物!竟然已经被靖海伯请到了上海浦,而且看样子还要长住?!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上海浦不仅仅是一个未来的商业中心,更正在迅速成为一个文化高地!必将吸引无数文人墨客、求学士子蜂拥而至!
伯爷刚才说“不缺士子”,绝非虚言!这是有顶级资源支撑的!
刹那间,所有楼馆管事和班主们的眼神都变了。
之前的谨慎、观望、乃至主要冲着“花魁赛”短期名利而来的心态,瞬间被一种更宏大、更炽热的野心所取代。
如果……如果真能在此地立足,开设分号,那么背靠这即将喷涌的财富和即将汇聚的顶级文人资源……
那前景,光是想想就让人心跳加速!
陈恪将众人神色的变化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已到。
他不再多言,只是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气定神闲。
接下来的谈判主导权,已彻底、牢牢地掌握在了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