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县南市的夯土墙被晨曦镀上一层金边,柳珩卸下最后一袋粟米时,麻绳已在掌心勒出两道浅痕。他屈指弹去短褐上的浮尘,目光扫过街角新支起的木棚——那里堆着成摞的竹匾,半湿的葛布下隐约透出豆腥气。晨风掠过市旗,将“河东豆肆”的墨字卷得簌簌作响。
“劳驾,借过。”
沉雷般的嗓音在身后炸响。柳珩侧身避让时,青石板上已碾过两道深辙。推车的壮汉身长九尺,枣红面皮上凝着层薄汗,蚕眉压着一双半阖的凤目,绿锦战袍的袖口用麻绳扎紧,露出筋肉虬结的小臂。独轮车吱呀呻吟着,满载的麻袋随颠簸裂开细缝,几粒黄豆滚落车辙,被靴底碾成齑粉。
柳珩的视线掠过那人腰间——磨出包浆的栎木刀鞘斜插在革带上,鞘尾的铜环已磕出数道凹痕。他收回目光,将空麻袋叠作三折夹在腋下,却听得“咔”地一声裂响。
独轮车的辐条在夯土坑中骤然折断。
绿豆麻袋如溃堤般倾泻,青碧豆粒泼溅着滚向四方。推车汉子单膝抵住车辕,虬筋暴起的手掌死死扣住车架,脖颈间青筋如老藤盘结。几个拾荒的孩童刚要凑近,被他横眉一扫,吓得攥着破陶罐缩回巷尾。
想着日行一善的柳珩将麻袋抛上粮垛,足尖挑起地上一截麻绳。绳结飞旋着缠住即将坠地的麻袋口,他顺势扯住绳尾斜跨三步,借腰力将半悬的豆袋拽回平地。
“某姓关,名羽,字云长。”壮汉喘匀气息,从怀中摸出块粗麻布擦拭车辕裂口,“方才多谢。”他的声线像钝刀刮过磨石,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实感。
柳珩将绳结甩上肩头,鹿皮靴尖拨正歪斜的竹匾:“柳珩字明渊,兄台这豆子倒是卖相极佳。” 他俯身拾起散落的豆子。这些豆粒饱满圆润,表皮泛着釉色青光,与市面常见的陈年豆货迥异。
关羽没答话,只是将断辐的车架支在墙根,解下腰间葫芦仰头痛饮。清水顺着虬髯滴落,在夯土地面洇出深色圆斑:“涿县粮价几何?”
“粟米每石二百五十钱,还在涨。”柳珩用麻绳捆好最后一袋绿豆,绳结在掌心绕出双鱼扣,“新到的河东豆?”
凤目倏然睁开。
关羽按在车辕上的指节泛白,棚顶漏下的光斑在他眉骨投下阴影:“贩盐的骡队遭劫,这批豆货权当抵债,某也只是负责运过去。”
柳珩退后半步,让开从棚顶坠下的蛛网。市井传言月前有批私盐在范阳道上失踪,押货的商队全数被割了左耳——看来那些盐枭为了补偿损失连豆子都不放过。如此想着,柳珩解下腰间麂皮水囊抛过去,麂皮撞在关羽掌心时发出闷响:“井水,干净的,喝一口再出发吧。”
绿袍汉子拔塞浅啜,喉结滚动三下便停。他将水囊系回柳珩腰间,铜扣相击声短促如刀兵相接:“无论如何,方才还是要多些兄弟相助了,某平生不欠人情,此物便赠予你。”
蚕眉忽地扬起,他反手从车底抽出一柄长柄刀来。枣木柄上的包浆油亮如铜,刀头铁刃却磨得尖利异常,分明是私制的战阵兵器。
“接着!”
长刀破空而来。柳珩右足后撤半步,左掌凌空画弧卸去冲力,握柄时虎口恰好卡在防滑刻痕处——这兵器重心前倾三寸,显然是为劈砍马腿所制。他屈指轻弹铁刃,铮鸣声惊飞檐下麻雀。
“好兵器。”他将木刀掷还,“可惜我用不上,拿去卖了也可惜。”
关羽接刀的动作比柳珩倒是利落的多,铁刃扫过青石板擦出火星:“听说钜鹿那边太平道的信徒越聚越多,这世道不算太平,兄弟还是收好吧。”凤目扫过街角瑟缩的难民,后半句随唾沫咽回喉头。
闻言,柳珩只是系紧粮袋麻绳,将沾满豆壳的草编胫衣拍拍干净,又重新接过刀来。他望向东市新搭的粥棚,头裹黄巾的教众正在分符水:“百姓求活不易,有人愿施粥济困,总归是善事。”
不多久便是正午,柳珩此时已将二十石粟米搬进仓廪。汗透的后背贴在阴凉墙面上,他摸出块黍米饼掰作两半,另一半抛向正在修车的绿袍身影。关羽反手接住面饼点头道谢,接着就就着葫芦清水吞咽。
“柳兄弟!”粮铺掌柜隔着豆垛招手,“城北张氏商行要运三十石麦种至范阳县,加急的活计,车马钱翻倍!”
柳珩将最后一口面饼塞进口中,鹿皮靴底碾碎一粒逃过清扫的豆子。他走过关羽身侧时,他正拿着铁齿木杷正将断辐车架劈作柴薪,木屑纷飞如雪。
“去范阳的路上…有片野枣林。”关羽突然开口,凤目盯着劈裂的车辕,“马贼常在那儿劫道。”
柳珩系紧腰间青布带,将猎弓调整到最趁手的位置:“我运的是麦种,又不是私盐。”
绿袍汉子发出声短促的冷笑。他弯腰拾起块带裂痕的豆粒,拇指与食指稍一错劲,豆壳便整齐地裂成两瓣:“贼寇又不会在乎你运的是什么,他们只要钱。”
柳珩的指尖擦过箭囊麂皮。他望向城门高耸的夯土箭楼,雉堞间的守军正偷饮浊酒,弓弦松垮地垂在垛口。也罢,指望这群人去扫匪,还不如赌一把不会被发现,能赚大钱的时候可不多。
“那么,就此别过吧。就赌赌我的运气如何。”将关羽所赠的刀一并带上车充当防护用具,柳珩便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下次见面的话,我请云长兄喝酒啊!”声音随着马车的离去愈来愈远,直到最后销声匿迹。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裂痕,柳珩将猎弓横放膝头,箭囊里的白羽箭簇擦得锃亮,此行多半凶险……但有钱赚的话搏一搏也值得。
马车碾过野枣林的碎石路,四周寂静无声……柳珩的鼻尖动了动。风里裹着血腥气,混着枣树叶片的涩味,从西面山坳翻卷而来。他勒住缰绳,猎弓无声滑入掌心,箭簇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怕是马匪……”如此想着,柳珩翻身下马将马车置于一处隐蔽的地方埋藏好,孤身一人朝着血腥味传来的地方赶去。
还好,柳珩自幼打猎,脚力还算过人,当他来到血腥味刺鼻的地方时,刚好瞧见三百步外的官道岔口,五辆翻倒的厢车横亘路中。车辕断裂处木刺狰狞,染血的麻袋散落一地,麦粒与沙土混作暗红斑块。十余名黑衣马匪正围着辆华盖马车哄抢,其中还有人已经坐上了那匹青骢马,周边倒了一地的护卫,那马匪为首者手持环首刀,刀尖挑着块沾血的锦缎——正是昨日南市中醉汉所穿的衣料。
柳珩俯下身子贴着枣树林潜行,箭囊里的白羽随着步伐轻颤。马匪中较为壮硕的男人正揪着个锦袍男子的头发往车板上撞,那人左臂看上去是中了一刀。
“看样子你们是没被割过耳朵?今日倒是上赶着送上门啊!”那壮汉一边狞笑着,刀背拍得锦袍男子额角渗血。周遭马匪跟着哄笑将火把掷向商车,烈焰腾起的瞬间,柳珩的弓弦已震开气浪。
白羽箭贯穿那壮汉右腕,环首刀当啷坠地。
“三当家!”众马匪惊讶的声音响起。
原来是三当家吗……明确了目标就好办了。
瞬间,柳珩足尖点地猛的凌空跃起,手中是正午时关羽所赠的长柄刀,那铁刃在划出半弧寒光。刀刃直直劈开那头目的身子,紧接着又顺势旋身踹飞另一名持斧贼人,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刀锋便是手臂的延伸。
“来人!给三当家报仇!”余匪嘶吼着围拢,柳珩却已退至马车旁。他反手将长刀插进地面,抄起猎弓连发三箭,箭箭钉入那匹青骢马的眼窝。受惊的马匹掀翻骑手四处乱冲,枣林间顿时人仰马翻。
而锦袍男子也趁机滚到一旁,甚至还从地上拾了一把朴刀准备帮帮柳珩。
“接着,你先处理伤口吧。”柳珩扯下一块还算完整的车帘抛给他,又挥刀格开劈来的链锤……见鬼,这些马匪怎么还有这种东西?
铁链缠住刀柄的刹那,他猛然松手前扑,袖中匕首已没入偷袭者的咽喉。温热血浆喷溅在脸上,旋即又抬脚勾起长刀,刃口精准划过另一人的颈动脉。
“妈的……风紧扯呼!”
随着两人轰然倒地,余匪见势不妙自知不敌,唿哨着遁入山林。
柳珩甩去刀上血珠,转身看着那锦袍男子。他正用牙撕扯衣摆包扎伤口,尽管面色惨白,但看上去不算什么大碍。
“中山甄豫,谢过义士。”他喘息着摸出鱼形玉坠,“若非阁下两次相助,我怕是……”
柳珩没搭理,反而仔细看了看马车,而后才继续说话:“马车轴榫被人锯过,你们商队有内鬼。” 甄豫瞳孔骤缩。他强撑起身检查车轴,果然见断裂处有整齐的锉痕。远处传来护卫微弱的呻吟,三十人的队伍只剩四五人还能站立,其中两人正偷偷往林外挪步。
“甄某愿以千金相酬,请义士护送我等至范阳。”他按住渗血的左臂,语气却仍带着世家子的矜持,“当然,柳兄弟若嫌麻烦……”
话音未落,柳珩已拈弓搭箭,白羽箭正没入那两人的后心。
两具身体的落地声响起。
“五百钱,不过分吧。”柳珩割断死马缰绳,收进包里“外加三匹好马的草料费。”
甄豫自是满口答应——一位武力超群的护卫只需要五百钱,这在任何时候都是超值的买卖。
“那就坐我的车,我也要去范阳,运货。”
暮色爬上枣林,牛车已重新驶上官道。柳珩嚼着肉脯擦拭箭簇,身后传来甄豫压抑的闷哼——这里没有大夫,他也只能这样强忍着。
“柳兄弟的刀法,不像农户的路数。”
“猎户杀野猪,和杀马匪差不多。”
“昨日南市初见,甄某便觉得……”
“你要再多嘴弄的血液流到我的车板,我就把你扔下去喂狼。”
又至残月升空,范阳县城墙的轮廓终于浮现。甄豫正欲道谢,却见柳珩早已鼾声微起,猎弓仍横在膝头,箭尖始终对着车帘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