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父母就对张瑜张极兄弟苛刻,张家虽如今站在了京城贵族的中心,可张尚书一日都未松懈过,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不进则退,不思进取,迟早会被取代。
是以,他们兄弟二人,自小就受到了严苛的教育,与长兄张瑜不同,张极虽为老二,从小听着父母言传身教的便是:一家根基是为嫡长,张家一门两兄弟,务必互帮互助,他作为二弟,也不可懈怠,将来以辅佐兄长为己任。
父母从不说虚话,也不避讳地告诉他,张家未来的家主,会是大哥,全家几乎倾尽了全部力量在他们兄弟二人身上,只是年岁的相差,注定了他什么都要晚兄长一步。
譬如姻缘。
犹记幼年时候,他也是很活泼的,追逐在兄长身后,拿着木剑说要保护他,后来,兄长进了学堂念了书,在他再一次站在兄长面前的时候,兄长拿下了他手中的木剑,摸着他的脑袋,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阿弟,你也是爹娘之子,是我胞弟,将来,你也要读书进取,考取功名,你不该在兄长身后,你这般懂事聪慧,你该走在兄长前面,我们兄弟二人,同心同德才是。”
“可是爹娘说,我要保护大哥!”
“爹娘说的不对,阿弟也有自己的人生,不可围着旁人打转。”
那是第一次,他听到父母不对的话,而为他打抱不平的,是他的兄长。
后来,他开始读书识礼,慢慢地也有了自己的思想,只是彼时的大哥,身边有了太子、陆家大少这样的挚友,他们的往来都是私底下,他常听到父亲对身边的人交代,关于大公子结交一事,不可外传,那时他小小年纪,却也知道,属于大哥的路,家里已经为他铺好了,而那时的自己,也崭露头角,无论读书练武,他皆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只是……有大哥这个珠玉在前,他取得了如何成就似乎都不值一提。
他并不嫉妒,也不愤恨,同是一个爹娘,兄弟二人受到的待遇全然不同,他知道,兄长好了,家族就会安泰,而他这个阿弟,也能安宁。
只是他这么想,自小陪他长大的乳母秦氏似乎并不这么想,在他在同龄人的笔试中拔得头筹,外界传出张家一门双子星这样的话时,他的乳母看他的眼神变了,常在他面前念叨:哪有人不爱幺儿?若幺儿争气,何愁不能超越长子?
对了,他的乳母与兄长的乳母是姑嫂二人,当初秦氏的嫂子生产后来到张府照顾大哥,而她是后来嫁人,也正好赶上了张极的出生,由着她长嫂费氏的介绍来了张家照顾他。
张极不止一次听到她念叨,大哥儿多优秀,得了什么好的赏给了她长嫂,她以为小小的张极听不懂,可却不知道,张家兄弟向来早熟,只是当时的张极到底年幼,只把这些当成姑嫂之间的攀比,所以,他也偶尔赏秦氏些小物件,想让她开心。
那时全家的注意大都放在大哥身上,唯有秦氏与他亲近,可张极也觉得出,秦氏对自己,并不上心,甚至大哥越受重视,她就越是敷衍,直到他无意间听到她嘀咕说:还当大嫂是为我好,如今看来,就是为了来我这儿显摆!看她带的大哥儿,夫人老爷都重视,我带着小的这个,以后什么也捞不着。
从那以后,张极就变得有些沉默了,他越发努力进取,他想让秦氏明白,照顾他也是好的,他张极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所以在他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后,秦氏看待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出意料的,对他体贴了起来,父母兄长的祝贺令他展颜,他想,我也没拖谁的后腿不是吗?
直到十二岁那年,他的势头隐隐超出了当年的大哥,所有人都说,张极未来,不输张瑜时,秦氏拉着他的手,悄悄告诉他:“你爹娘偏心,兄长傲慢,唯有乳母待你真心,这个家里,乳母最看好你,你将来,一定会超越你大哥。”
彼时听了那话,张极心里不适,可看着自小将自己带大的乳母,他又不忍心揣测她,只是说:“将来,我会好好帮扶大哥,我学得好,大哥将来掌家也更稳。”
“糊涂!帮别人都不如自己立起来,我们哥儿这般聪慧,谁说将来不能力争家主之位?”
见她还有这个心思,张极的脸冷下来了:“秦妈妈,这样的话,我不希望再听你说,这个家同姓一个张,我与大哥也不分彼此。”
秦氏脸色变得难看,终究也没敢在他面前说什么。
直到那年除夕佳节,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一向胆小的秦氏,竟然意图谋害大哥,张极亲眼看到她往大哥的补品里下药,那是第一次,张极对这个女人起了杀心。
那天很冷,除夕佳节,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看烟花,他按在秦氏的头,将她溺毙在后院的荷花池中,这个自小养他长大的女人,悄无声息的死在他的手下,事后,他面无表情的将她推进池水里,回到后厨,将那碗下了药的补品倒在了泔水桶中,又悄无声息地独自一人去找家人汇合。
哪怕过了很多年,他依旧记得,那晚真的很冷,他的袖口,裤腿都沾上了冰冷的池水,走在廊中,浑身发寒,有那么一瞬间,他就不敢去找爹娘了。
他杀了人,杀了自小喂养他长大的半个母亲。
前面的路明明灯火通明,可他却觉得自己犹如坠入黑夜,直到,那一声清脆响亮的:“张极哥哥!”
张极侧眸,看到一个小胖墩,穿着火红的新衣,头上梳着两个发包,红带绣着金线,扎在发包里,整个人像年画娃娃一般小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他下意识就想推开她,可那小小的女孩摸着他冰凉的手,拿着方夫人给她的帕子,一下又一下,像个小大人一样,擦着他袖口的水渍。
“你怎么还没回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
小陆茵奶声奶气地道:“我耍赖非要留下,陪哥哥过年呀!哥哥,你的袖子湿透了,会发热的。”
她像个小太阳,浑身暖烘烘的,就那么靠在自己怀里,一点小女孩的自觉也没有,毕竟,她还那么小。
“陪我做什么?”
她抬起头呵呵地笑,肉嘟嘟的小脸被风吹得通红:“我和娘说了,以后要嫁给你,所以我们要培养感情你知不知道!”
他不知道,这个小人从哪儿来的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话,一点也不矜持,可是,他却很开心。
“哥哥,前面在放烟花,我找你好久了,我们一起去看烟花。”
张极看她拉着自己,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那样纯挚无邪,那颗被池水冻住的心就化开了,他将她抱起,小胖墩儿重量还不轻,幸亏他习武满分,回到人群里,让她站在自己身边,一起去看烟花,他听到小陆茵欢快的声音:“张极哥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陆小茵。
秦氏的死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动荡,说是天黑路滑,她失足溺毙,家里赔了一笔银子,她的家人没有来闹,只是当张极看着那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的小男孩,痛失生母后崩溃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向母亲祈求,他愿用自己的钱将秦氏的孩子养大。
那时他没看懂母亲眼里的复杂,母亲蹲下来抱住他,很长很长的叹了口气,说,那孩子张家来养。
张极便觉得,心里的负罪感少了一些。
后来,他极少再想起秦氏,但夜半总容易惊醒,白日里,他照常上学练武,陆家小茵成了他院里的常客,张极哥哥长,张极哥哥短的叫他,他并不烦,反而因被她需要而偷偷开心,只是他会听到带着小茵的那个妇人时常劝慰她,莫要打扰了张小公子,来之前不是说好了吗?若是哥哥在忙,我们就自己玩自己的。
陆小茵很听话,就安静地陪他看书,偶尔拿着他的毛笔“作画”,而她的乳母,也不是坏人。
后来,年岁渐长,陆小茵就不来了,彼时恰逢兄长议亲,他随兄长出府去,给未来长嫂挑选礼物,在汇贤楼的一角又碰到了她。
她长大了一些,身量高了,只是依旧肉嘟嘟的,怎么看怎么可爱。
只是,她远没有小时候活泼了。
他听到那些贵女奚落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出现训斥了那些人,不管她们是谁家的女儿,谁家的孙女,那时的他,是众所周知的毒舌不好亲近,只是几句话,就将那些人斥得羞愤掩面离去。
他保护了陆小茵,又从她眼中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光亮,那一瞬间,他是极快活的。
再后来啊……他有了长嫂,父母的视线往他的身上更多倾斜了些,他想,他也该早些定下来了,听说隔壁家那位病殃殃的公子,议亲议了两年,他若也议两年,陆小茵的年岁也差不多了。
当他透露出想要议亲的想法时,母亲笑的前仰后合,约莫是觉得他年岁还小吧,不过,倒也是正经问了他,有没有心仪的姑娘。
他当时好像脸很烫,只别过头对母亲说了句:“娘觉得,陆家姑娘如何呢?”
母亲沉默了一瞬,随即摸了摸他的头,说道:“我儿若是喜欢,娘就帮你问问!”
那夜,张极没有再做噩梦。
十七岁那年,父母与他关起门来详谈,与陆家那边,谈得差不多了。
张极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心如擂鼓的感觉。
然而,父亲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的心顿时跌入谷底。
“陆将军的小女,常年在边关,约莫过个两年就会回来了,到时安排你们见一面。”
那一瞬间,说是如遭雷击也不为过,他本想问问为何会是她,可看着爹娘异常沉默的眼神,他问不出口了。
而他未问的问题,在他出门以后,爹娘的争吵中得到了答案。
陆小茵是陆家嫡女啊,她的将来,又怎么会放在一个不能掌家的次子身上,听说陆伯觉得亏欠了方姨和陆小茵,在她的婚事上,绝不委屈迁就。
所以,爹娘退而求其次,为他说了陆家长房的庶女。
他好像,再也没有理由去接近她了。
自那以后,生活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只是他的心里似乎憋了股劲儿,他要科考,要做官,要靠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到京城中心。
失意过后,好像老天爷都站在他这边,科考场上他一路高歌猛进,如愿地做了官,外派出去的那年,母亲拉着他的手久久不愿放开,彼时的他头也不回地离了京城,殊不知,一别几年,再度回京时,家里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外放做官的那些年,磨平了他心里的激情与抱负,他真切地体会到了人世冷暖,沣县的百姓既信服他,又害怕他,玉面判官的名头落在头上时,他心觉,这也是一种肯定吧。
在沣县那几年,他刻意规避了京城的时态,却也忍不住去打探她的消息,直到陆家失势,父亲身亡,他赶回京城守丧时,再度见到陆小茵,她没变,而自己,已经面目全非。
那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父亲的死而难过,还是因一切化为乌有,他再如何努力,都无法与她并肩而立的痛苦。
她长大了,依旧纯挚善良,约莫再过两年就会成婚,而自己怕是等不到了。
办完父亲的丧事,他和兄长成了太子手里的暗刀,他告诉自己,最后一次,若能成功,必定要堂堂正正的去陆家提亲。
好在,他没有选错,太子登基,张家慢慢又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将母亲接回京城的那晚,他听到母亲说,父亲在世时曾说,他的两个儿子,一个稳、一个狠,其实谁当家主,张家都不会差,可是兄长占嫡和长,又确实从无差错,做父母的力求一碗水端平,只是在这种事上,终究会委屈一个人。
张极说自己不在乎。
母亲却说:你已经做到了,不必再为谁奔忙,只为你自己,你爹走了,娘也老了,只望你顺遂无忧。
或许是得了这话,张极在那一瞬间就想通了,张家复起,兄长在京城撑着家门,而他,总要以自己去做点事。
他找到太子,哦不,现在该称陛下了。
他找到了陛下,在一切安稳下来后,他再一次成了陛下手中最锐利的刀,每斩杀一个贪官,在他的心里,就是离陆小茵更近一步。
他能文能武,又有先前在沣县的积累,所到之处人人自危,以至于后来他将到一个地方时,等到的不是冤情,而是一次重过一次的刺杀。
哪怕他会武,哪怕身边有精锐,可也还是免不了负伤,在一次躲避刺杀的途中,他逃到了驿站,那一次,是他伤得最重的一次,刺客的一支箭险些将他贯穿,他的脑海里都开始走马观花。
还是不行吗?这里离京城好远,他要是死在这儿,陆小茵会哭吗?
她那么善良,一定会哭,哪怕自己杀千刀地拒绝过她,哪怕她现在身边有了个叫宣原的臭小子,她也一定会因为自己的离世哭泣。
好不甘啊……明明就差一点。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要带着遗憾离世,他都没见过那个叫宣原的,万一是个滑头,哄骗陆小茵怎么办?
被驿站的伙计救回来的时候,他做了个决定,他要回京,他要看看,她离了自己行不行。
不,其实,他是想回京,坦诚地告诉她,从前自己都是嘴硬,是他离了她不行。
还有,能不能叫那个宣原滚远点?
只是他还不能走,因为,确实伤得太重了,那老大夫一听他要长途跋涉回京城,只哼了一声说:“那行,药钱结给我你随时走,万一死半路上了,我找谁拿钱去?”
老大夫嘴挺臭,但他消停下来了,乖乖地养好了伤,回了京城。
在陆家商议婚期的那天,他心里在想,也不知道老大夫还在不在驿站,他得请他喝杯喜酒。
……
成婚那天,陆小茵没哭,他哭了,不过他没在人前哭,宣原那厮也在,虽然知道他那时故意刺激自己来着,可看着那张笑嘻嘻的脸,还是有些气,怎能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他是在洞房花烛夜那晚,掀了盖头后哭的。
成婚第一夜哭的新郎官,就他了吧?
不过,他也没紧着自己哭,他好像过于激动,把一向好脾气的陆小茵弄哭了。
好娇气、好可爱,他也好喜欢。
怎么会有人连哭都那么好看?
陆小茵,有没有人和你说,你像小太阳一样。
如果没人说,那以后,我和你说。
你是太阳,让我不再陷入永夜。
再到后来,陆小茵给他生了个小霸王,小儿娇气又淘气,他狠下手打了一次,娘俩抱着一起掉眼泪,不过,他没有心软,晚上悄悄给陆小茵赔礼道歉,可教育儿子,他是认真的。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也不会再生了,若是这个教不好等到他们夫妻年纪大了,再努努力生个小的?他不想陆小茵再遭罪了。
儿子是和陆家老二一起长大的,他和陆小茵的晚年,也常与陆家大哥大嫂在一处,他当初向陆小茵承诺,哪怕她嫁了人,也会时常见到家人,他做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