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双手在唇边用力哈了几口热气,又飞快地在破棉袄上搓了搓,直到指尖透出一点可怜的暖意,她才颤抖着伸手探进被窝,摸索到他那因剧痛而紧捂在腹部的手。
他的掌心冰冷一片,透着死气!手指因过分用力地抵着腹部而指节发白。
桑知漪心头一窒,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竭力稳住声线,试图唤醒他:“怀瑾?怀瑾!听得到吗?药买回来了……很快就好……”
声音低柔得像怕惊扰了他的痛楚。
白怀瑾混沌模糊的感官似乎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和声音。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昏黄摇晃的光晕。
剧痛的折磨和深重的虚弱感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层层缠绕拖向无底深渊。
视线朦胧中,看见她布满忧色和风霜的脸庞凑近,那双因寒冷和疲惫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
“怕……”一个含糊不清、带着破碎尾音的单字,从白怀瑾灰败干裂的唇齿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瑟缩了一下,仿佛要躲进墙壁的缝隙里去,那双因剧痛而涣散的瞳孔里,清晰地映满了对死亡的无边恐惧和对这陌生冰冷人世的无限孤寒!
像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幼崽。
“怀瑾!”
桑知漪的声音猛地一颤!那一声恐惧的呜咽如同滚油泼入她心口!所有的疲累、一路的艰辛、被风雪抽打的寒意瞬间被这巨大的心疼冲刷得无影无踪!
她再顾不上矜持和仪态,几乎是扑上床沿,伸出尚带寒意却无比坚定有力的手臂,一把将他紧紧圈住!
桑知漪的下颌紧紧抵在他汗湿冰凉的鬓角,她掌心温热,带着小心翼翼的力道:
“不怕……怀瑾不怕……”她说着,动作不断,力道稳定而持续,试图将那僵死的筋肉一点点揉开揉散,“我在……在这儿了……不怕……”
她的话语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缓慢而坚定地渗入他被恐惧和剧痛撕裂的混沌神智:
“怀瑾别怕……”她的声音低沉温柔,每一个字都如同在滚烫的蜡纸上刻下永恒印记,“你爹娘虽不在身边了,还有我呢。”
巷子里寒风肆虐,卷起地上的浮雪,抽打在白怀瑾僵硬冰冷的身躯上。
桑知漪最后那声轻轻浅浅、毫无波澜的“不怕了”仿佛还悬在清冷的空气中,袅袅未散。
白怀瑾猛地回过神。
眼前哪里有什么隆兴府漏风的客栈,也没有翻腾着苦药的瓦罐,更没有那具被他紧紧抱在膝上的身躯!
只有光秃秃的灰墙,只有桑府门前覆着薄雪的光滑石阶,只有面前几步外,披着雪青色斗篷、神情淡漠疏离的桑知漪。
她依旧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刚才突兀喊住后要说的话。
她的眼神平静而陌生,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探究,像是看着一个失魂落魄的路人。
刚才那一瞬间她回答“不怕了”时的神情,也与前世那个雪夜客栈里、满眼心疼要“加倍疼他”的她,判若云泥。
时光在这一刻仿佛被强行撕扯,劈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绝望的鸿沟。
过去那真实存在、嵌入骨髓的相拥与温存,被现世这道冰冷的目光彻底击溃、碾为齑粉!
“咳……”一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骤然爆发。
白怀瑾猛地弓起了脊背,一手死死捂住痉挛抽痛的胸口,另一手撑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体不至跪倒。
剧烈的咳呛让他面颊浮上一层怪异的赤红,额角的青筋暴凸,眼里呛出了猩红的血丝!
他咳得惊天动地,身体剧烈抽搐,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将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桑知漪微微蹙起眉头。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和不易察觉的戒备。
他似乎状态很糟?旧疾复发了?
白怀瑾被这撕心裂肺的呛咳折磨得耳内轰鸣,眼前发黑。
透过咳呛带来的水雾和指缝间,他隐约看到了桑知漪后退半步的动作和眼中那点清晰的疏远。
就是这半步的拉开,如同雪亮的钢针,彻底扎穿了他因记忆和痛苦而摇摇欲坠的支撑。
咳声在凛冽的寒风中逐渐平息。当白怀瑾终于艰难地止住了剧烈的呛咳,只剩下喉咙深处嘶嘶的风箱般的喘息时。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那痛得麻木的腰身。粘稠发黑的血液呛在手背上,在寒风中迅速凝固,暗红刺眼。
他的脸上再无半分血色,连唇色都呈出一种死气的青灰。只有额角鬓边因剧烈咳嗽而渗出的细密冷汗,正沿着消瘦的下颌线条悄然滑落。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几步之外的桑知漪身上。
那目光复杂得无法形容。
他动了动嘴唇。沙哑的喉咙里滚了滚,似乎想说什么。
道歉?解释?追述那已成虚妄的前世温存?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
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只是深深地望了桑知漪一眼。
再无一言。
良久之后。
天光将近,白日里那点暖意被暮色蚕食殆尽,寒意悄悄顺着衣料纤维爬上肌肤。
外间的角落,一只青铜仙鹤香炉口中逸出几缕极细的白烟,是桑知漪亲手调和的清冷梅魂香,气味凛冽中带一丝孤绝的回甘,在渐浓的寒意里执着地盘旋。
外间与外厅以一道半卷的湘妃竹帘隔开,白怀瑾就隔着这帘幕疏落的缝隙,望着窗边坐榻上的桑知漪。她未束发,浓密青丝只松松挽了个低髻,一缕滑落在白皙的颈侧。
手中握着一只小小的玉杆铜药杵,正不疾不徐、力道均匀地研捣着青石钵里的褐色香块。眉宇间凝着一种近乎锋锐的专注,仿佛这反复研磨的动作能碾碎一切纷乱的思绪。
她的沉静与这院落的冷清、炉香的孤绝浑然一体,自成一个旁人难以介入的天地。
白怀瑾站在帘外,手脚冰凉,心底却是荒芜一片死寂的焦土。这院子他来过多少次?从前喧嚣奢华如戏台,主人是台上粉墨浓重的伶人。
如今空旷冷清得似雪洞,主人却像庙中泥胎,只余下一点凡尘气息缠绕的香火气。他看着桑知漪动作间从容的手腕,看着她侧脸被窗外最后一点残光勾勒出的平静轮廓,一个念头如同深冬屋檐下的冰锥,终于凝结至最尖锐处,带着沉重的破空感直坠而下——
他守在这里,日日相见,近乎自虐地反复踏入这死局,究竟为何?
为了抓住一点已然飘散的旧梦,证明过去种种并非水中月?
为了从她冷漠疏离里汲取一点微末的回暖,以印证自己尚未一败涂地?
还是……仅仅为了问一句压在舌底深处、早已预知答案、却依旧如鲠在喉的话?
身体里的魂灵仿佛轻飘飘地脱离了他的掌控,浮在半空冷冷俯瞰。他看到自己抬步上前,帘子在他面前无声地滑开,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被窗棂切割成怪异的形状,慢慢靠近那片研磨香料的声响源头。他甚至看见自己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了一下,或许是想努力弯出一个表示“冷静探讨”的弧度。
那声音,终于从胸腔深处那个巨大的空洞里幽幽地飘了出来,竟异乎寻常地平稳,没有一丝预想中的颤抖或撕裂:
“桑知漪。”
药杵在石钵中研磨的声音稍稍顿了一瞬,桑知漪侧过脸来看向他,目光沉静无波,等待下文。
白怀瑾隔着丈许距离,视线落在石钵中被碾碎的香末上,语气平稳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你喜欢护国公鹿鼎季吗?”
话出口的瞬间,他甚至觉得荒谬。如此平静?像是在闲谈一个隔壁邻居的琐事。那被预演的千次万次的心如刀绞、肺腑焚灼、嫉妒啃噬五脏六腑的痛楚竟迟迟未至?
空壳一样的身躯里,只剩下一片冷到麻木的死寂。他忽然觉得,即便此刻桑知漪点头,说出那个“是”字,他大概也能平静地接受了。
她早已挣脱往昔泥沼,开始属于她自己的新生。只有他,还在原地,被那张名为“过去”的巨网死死缠住,作茧自缚。
躯壳里装着的,不过是一个被困在腐烂旧日光阴里的亡魂,执拗地不肯投胎。
桑知漪没有立刻回答。她放下了药杵,指尖还沾着些许褐色的香料粉末。她抬起眼,那双曾燃着灼热爱意的眼睛,此刻像两口结冻的深潭,没有丝毫涟漪。
她就那样静静看着他,仿佛要穿透他脸上那层自以为是的、精心雕琢过的平静假面,直接剥开他内里鲜血淋漓的骨肉。
她忽然极轻地勾了一下嘴角,一丝细微到近乎嘲讽的弧度。
“白大人倒不如问问,”她的声音比炉中的冷梅香更淡,“喜欢或不喜欢的意义何在?”
白怀瑾脸上那个强撑出的平静终于裂开一丝缝隙。被她看穿了?那自以为无惧答案的伪装?被这轻飘飘的反问戳破了?一股莫名的焦躁像细小的蛇,骤然钻入他四肢百骸的空洞,拼命啃噬那薄弱的自持。
他喉头紧了一下,再开口时,那努力维持的声线已然绷紧,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急迫甚至质问:“不能问?你对他究竟如何,需要这般讳莫如深?”
桑知漪垂眸,指尖捻去袖口沾的一点香末,动作依旧从容,却带着一种刻意的抽离。过了几息,她才重新抬起眼,迎着白怀瑾已经不复镇定的目光。
“护国公其人,”她的声音清晰平缓,仿佛在客观评价一件物品,“有救驾之功,位高权重。性情磊落,行事有担当。为人极具魅力,足以令人心折。”她坦然承认,“我对他心怀感激,亦有欣赏之意。若非如此,又岂会允他踏入这桑香苑?”
她顿了顿,坦荡得近乎残忍,“白大人此问,无非是想知道,这份感激与欣赏,是否会化为男女情爱?”
白怀瑾的呼吸骤然一窒!心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悬在了半空。
“若是在半年前,”桑知漪直视他,目光锐利如锥,“在我重回这躯壳、情识混沌、对人世情爱尚未死心却已畏怖至极之时,骤然遇上这样一个位高权重、魅力逼人、又存心接近的男人……”
她唇角浮起一个极其浅淡、又冰冷刺骨的笑意,“我不敢保证。或许会沉沦。毕竟那时的我,如同一片干渴皲裂、亟待甘霖的土地,哪怕知道那雨水中混着鸩毒,也可能会忍不住饮鸩止渴。”
白怀瑾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瞬间窜至头顶!那片皲裂的土地是指上一世被他和徐雯琴联手背叛后的千疮百孔?被鹿鼎季的魅力吸引而沉沦?仅仅是这个假设,就如同一把钝刀在他胸腔里反复切割,痛得他指尖都控制不住地痉挛!
但桑知漪的话音陡转,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可如今,不行。”
白怀瑾猛地抬眼,撞进她冰寒的眼底。
“因为我经历过,”桑知漪一字一顿,每个字都敲打在白怀瑾碎裂的心脏上,“经历过一颗金子般滚烫又毫无保留的真心。那真心砸向我满身的污泥,将我生生从腐烂的泥潭里拖拽出来,清洗干净,重新燃起活下去的火苗。也是那颗真心,一点一滴,教会了我这曾被伤得体无完肤、对情爱只剩畏惧和绝望的残魂。如何再次去相信,去爱一个人。”
她眼中的冰封融化了一丝,透出一点真正的、微弱的光芒。那光映在白怀瑾眼中,却如同烙铁,烫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她继续道,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严苛和冷醒:“也正因为真正得到过,我才无比清晰地知道,我要的感情是什么模样——我要绝对的、毫无杂质的、百分之百的回报!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勉强、犹疑、或者掺杂了其他考量的伪饰。”
她的目光如同淬冰的利刃,笔直刺入白怀瑾灵魂最深处,“白怀瑾,你说如今的我,还会被护国公鹿鼎季那种权势煊赫、步步为营的魅力迷惑吗?他那颗习惯了权衡利弊、永远高居云端的骄傲之心,又能分出几分纯粹的赤诚,给一个如我这般不堪回首过去、满身伤痕累累、甚至‘不能生育’的女人?!”
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如同淬毒的利箭!
轰!
白怀瑾只觉得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