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仄也曾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怕疼怕苦,娇气得很。
他想过,如果他真得只是一个普通的商户之子,是不是就真得能和钟虞真正成亲了,没有这些尔虞我诈,阴谋算计。
只是……这些都只是妄想。
他,再也回不去了。
闻人仄这个名字是他父亲的继室改的,他不喜欢,但他爹却说这名字很好。
他看着他爹敷衍的样子,哭了一晚上。
两年后,他七岁,父亲不知得罪了何人,横死街头,从此家道中落,家里的妻妾、仆从一窝蜂地卷了钱财跑了,家里的老管家抱着他躲出去,但怕那杀人凶手寻仇,只把他放到一户农家,给了些钱财。
那户人家对他不算好,但也不算苛待,才安稳过了半年,天下大旱,流民四起,闻人仄在流亡途中便与那户人家失散了,辗转流落到江南,做了乞丐,但他瘦瘦小小的,抢不到吃的,每日都要挨饿。
就在他神志昏沉躺在临近街边的小巷里,以为自己就要这样饿死的时候,一个馒头掉在怀里,闻着香气,他忽然又有了力气,强撑着坐起来,靠在脏污的墙角,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把馒头吃完了,他抬起头,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和他一般年纪的小公子,穿着锦绣白袍,腰间系着一柄木剑,笑得很灿烂,“还想吃?”
闻人仄饿得有些迟钝,那小公子就在那儿等,他慢吞吞地点头。
“呀,可是已经是最后一个了,吃完了就没了哦。”
没了。
空荡荡的腹部饿得痉挛,他低下头,眼圈红了,又慢吞吞地躺回去等死。
那小公子却摸上他的脸,摸了一手污泥,“你应该长得挺好看的吧,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要是把脸露出来,说不定早就被人捡走养着了。”
闻人仄闭上眼,他想起有两个同样长得不错的小乞丐,一个死在了一处昏暗恶臭的巷子,浑身青青紫紫的,一个被人强行抓走从此不见踪影。
“哎。”肩膀被坚硬的东西戳了,闻人仄慢慢睁开眼,就看到一柄木剑和凑近放大的一张笑脸,他呆愣愣地看着,就听那人说,“你让我看看你的脸,我就把你带回去养起来,好不好?”
闻人仄抿着唇,这几年他经历了太多,本不该信的,但看着笑得很好看的小公子,他又冒出些许期冀来。
他瑟缩着,眼里的光一点一点亮起来,“你……真的要把我带回去?”
闻人仄饿得太久了,没什么力气,说话声音很小,还是气音,小公子没听清。
“你说什么?”
他紧紧抓住小公子握剑的那只手,又用力重复了一遍,“你要把我带回去?”
小公子点点头,“对,你愿——”
远处传来吵闹的声音,小公子往那边慌乱地看了一眼,匆匆问了句就要走,“你住哪儿?我明日去找你。”
看他要跑,闻人仄攥紧他的手,慌忙喊道,“娘娘庙,城西娘娘庙!”
这句听清了,“知道了,乖乖等我。”小公子又从怀里掏出个馒头递给他,拍拍他干枯的头发,“这回慢点吃,走了。”
说完他小小的身影就往街上走,很快在人群里不见了踪影。
几个人高马大的蓝衣男子很快经过这里,向那边追去。
闻人仄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把馒头一点点吃光,然后撑着墙壁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娘娘庙走。
他要早点回去,小公子说要让他乖乖等着。
日落,日出,又将迎来日落,闻人仄缩在破庙的角落里,空了一天的肚子饿得他头昏眼花,但他仍然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外面,期冀着那个身影的出现。
可他最终还是没等到。
一群凶神恶煞的红衣人闯进破庙里,把所有人都打晕了。
他在昏睡前,只在心里暗暗庆幸,幸亏小公子没来。
后来,等他再有意识时,就落到了一个半张脸溃烂的老人手里。
第一日,就死掉了一个乞丐,是他认识的,还曾几次抢过他讨来的吃食。
闻人仄这才深刻意识到自己究竟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
那老畜牲把青紫肿大的尸体扔在他们面前,看着这群瑟瑟发抖的药畜满意极了,他阴恻恻地笑起来,“在这里,能活多久,全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四年,整整四年,骨头碎裂,鲜血流尽,无休止的痛苦折磨、惨叫哀嚎,他认识的人一个个都死了,又来了新的人,可他还活着。
他无时无刻都在恨,恨那个害他家破人亡的人、恨把他送走的管家、恨扔下他的农户、恨那个说要带自己回家却没来的小公子、恨这个残忍狠毒的老畜牲,他恨着所有人,可最恨的却是自己,恨自己卑贱弱小,恨自己明明逃不出去却偏偏不甘心去死。
他想活下去,无论如何,也想活下去。
十三岁,他被关在锈迹斑斑的铁笼里,已经一天没看见那个老畜牲了,突然一群红衣人闯进来,把他们带到了一个中年人面前。
老畜牲瞪着眼睛直挺挺躺在地上,毫无动静,显然是死不瞑目。
那中年人面目阴沉,眉眼带着淫邪。“这个,还有最右边的那两个留下来,其他的,两个月,活下来的入教。”
\"是,教主。\"
等人走了,中年人就指着他们,“从此你们就是我的弟子了。”
后面的事……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落到另一个地狱罢了。
名为弟子,实则是禁脔,那畜牲不举,就把愤怒和欲望全发泄在他们这些弟子身上。
闻人仄从一开始恶心得吃不下饭,到后来麻木地承受,再到讨得欢心借此机会拼命练武,也不过两年时间。
他长得美,又刻意乖顺,渐渐让放松了警惕。
三年后,闻人仄武功大成,终于坐上了教主之位。
他没有杀那只恶心的畜牲,而是散布了他死掉的消息,然后把人关起来,让他清醒着,哀嚎着,看着自己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被切下来,整整两个月。
可大仇得报,他却也开心不起来。
活了十八年,最后只剩下一副残破的身子。呵!多可笑!
后来,他知道了天玄剑谱的存在,仿佛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只是,没想到遇见了钟虞——
闻人仄醒来的时候,侧脸隐在火光的阴影处半明半灭。
有些事情,他自己都模糊了,却在梦里猝不及防地被揭露出来。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梦到了这些,他从不回想过去,即便这一身疤痕时刻提醒着他过去的不堪。
他静静地坐在寂静的山洞里,过了会儿,突兀地苦笑一声。
他梦到那么多,却没有他想见的那个人。
他竟还期待着梦到那个人!
闻人仄面上有些难堪,他厌恶着这样的自己,可他控制不住。
即便那个人不信他,还给他下毒,但他想起来,却只能想到他的好,他的温柔,他的笑,他的怀抱,一想就心如刀绞,偏偏自虐一般,反复地沉溺进去。
良久,闻人仄撑着洞壁坐起来,才察觉到不对,他看着肩膀和腰间才包扎不久的白帛,还有正在燃烧的火堆,心魂骤喜,好似濒临渴死之时被人施舍了一碗解渴的水。
他眼里泪花闪动着,跌跌撞撞地跑向洞外。
“哎?你怎么跑出来了?谁让你动了,伤口都崩裂了。”孙劲抱着一兜红果子跑过来,见着他乱跑,上来就是一顿数落。
闻人仄看见他,脚步慢慢停下,心一下就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