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日内,报名的良医屈指可数。
燕景霆猛地攥紧奏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张在他手中发出细碎的脆响。烛火摇曳间,他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将殿内的空气都冻结。“贪生怕死之徒!” 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令人胆寒的怒意,仿佛暴风雨前的闷雷,震得殿内众人浑身一颤。
“传我旨意!” 燕景霆霍然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案几,将堆积的奏折掀落满地。他眼神如鹰隼般锐利,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把城中坐馆和游医统统抓来,随军南下!若有胆敢藏匿或违抗者,以欺君之罪论处!” 话音落下,整个养心殿鸦雀无声,唯有窗外呼啸的夜风拍打着窗棂,似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行动奏响序曲。
翌日清晨,乌云压城,满城槐树在风中簌簌发抖。青石板路上还残留着昨夜抓捕时的凌乱脚印,街角处破碎的药箱与散落的草药被踩踏得不成模样。除了那些与朝中显贵沾亲带故、提前得到风声藏匿起来的医者,其余坐馆大夫、游方郎中皆被铁链串成一列,在官兵推搡下踉跄前行,药箱与镣铐碰撞出刺耳声响。
卯时三刻,校场点兵。五千禁卫军身披玄甲,长刀映着冷光,如林而立。宫中医者身着月白长袍,腰间药囊整齐划一,在队列中神色忐忑。燕景霆一袭明黄龙袍立于将台之上,晨风卷着他身后的杏黄龙旗猎猎作响,旗上的蟠龙仿佛要冲破绸缎腾空而起。
“诸位!”燕景霆扯开龙袍领口的金扣,任罡风灌入衣襟,玄色中衣猎猎翻卷,“三皇五帝凿山导河,以血肉之躯筑起九州根基;武侯六出祁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为不负先帝托孤!今江南洪水吞城,瘟疫锁巷,老弱妇孺抱柱哀号,难道要朕效仿南朝诸君,坐视山河破碎?”他突然俯身,指腹重重擦过将台边缘的青铜饕餮纹,“看这鼎上铭文——‘民为贵,社稷次之’,此乃先祖开国立邦的铁律!”
剑鞘“铿”地坠地,帝王赤手拔出三尺青锋,剑锋挑起飘落在地的皇榜。“广招良医?不!是朕求诸位救朕的子民!”燕景霆眼中泛起血丝,声音嘶哑却如战鼓擂响,“昔日田穰苴斩庄贾立军威,孙武杀宠姬明法度,今日若有人敢藏私懈怠,朕的剑比历史上任何暴君都要锋利!但你们若能让垂死者睁眼,让腐烂的伤口结痂……”他猛地将剑指向自己胸口,“朕愿以天子之身,为你们立碑!”
话音未落,惊雷自云层炸响,紫电划破苍穹,将燕景霆玄金绣龙的袍角照得透亮。他立在将台边缘,看着队列中医者们因这声炸雷挺直的脊梁,禁卫军长刀在电光下折射出凛冽锋芒,恍惚间竟与记忆里安若伊执起药杵的模样重叠。胸腔里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激荡,耳边似又响起她信中字迹:医者仁心,当视众生如至亲。
“山河有恙,君臣同袍!”燕景霆突然甩开袖中诏书,任凭纸页在狂风中簌簌作响,“今日南下,我们不仅要救人,更要让天下知道——朕的子民,一个都不能少!”他的嘶吼混着第二声惊雷,惊起城楼上千百只寒鸦。
校场沸腾的应和声震落城堞积雪,队伍踏着晨霜启程。沿街百姓挤在青石板路上,有人将艾草塞进医者行囊,孩童踮脚往禁卫军手里塞糖糕,欢呼声中混着此起彼伏的“陛下万岁”。而在巷子深处,老妪攥着儿子的药箱痛哭,她嘶哑的咒骂被马蹄声碾碎,唯有屋檐下的水滴,在朝阳里折射出冷冽的光。
阴云低垂的午后,铅灰色的云层仿佛要压到金陵城头,寒风卷着沙砾打得人脸生疼。城外哀嚎声与鼎沸人声交织,宛如一首绝望的悲歌。当“妙手神医”的消息随着流民的脚步传开,官道上蜿蜒的队伍如同黑色长蛇,扶老携幼的百姓们顶着寒风涌来,褴褛的衣衫在风中翻飞,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求生的渴望。
安若伊跪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歪斜的棚顶漏着风,几片枯叶随着寒风飘落在她身上。素色裙摆沾满泥浆,发间别着的银簪早已不知去向,几缕发丝黏在她苍白的脸上。此刻她正将捣碎的草药敷在高热孩童的额头上,动作轻柔却又带着几分急促。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与血腥味,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呻吟声像重锤般敲击着耳膜,她看着密密麻麻的病患,指尖捏着药杵的关节泛白,睫毛上甚至凝了层薄薄的霜。
羽青玄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松,看着安若伊单薄的背影在人群中忙碌,心疼得眼眶发烫:“师娘,歇一会儿吧。”她的声音被呼啸的风声吞没了大半。
安若伊擦擦额头的汗水,抬头望向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密密麻麻的身影让她头皮发麻。风卷着沙尘迷了眼,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在呼啸的风声中努力理清思绪。片刻后,她睁开眼,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青玄,你让人群先按健康和生病的分成两组。再把健康的人分成几个小队,让他们负责挑水,劈柴,找食物,还有最重要的——找大量的蔬菜瓜果来。”她晃了晃几乎见底的药箱,“带来的药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必须赶紧制作新药,否则有些人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羽青玄望着安若伊眼下渐重的乌青,像两团化不开的墨渍,喉头动了动却终究没再劝说,无奈地应了一声,裙摆翻飞间跃上临时垒起的土台。她抽出游龙剑往青石上一拄,清越的剑鸣穿透喧闹:“听着!身强体健的站左边,染病的待右边!十人为一队,一队找水源,二队拾柴火……”凛冽的嗓音裹着不容置疑的气势,让躁动的人群渐渐有了秩序。
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张猛蹲在角落里,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着刀柄,铁环碰撞发出细碎声响。他偷眼望向安若伊——此刻她正跪在泥地里,膝下的麻布裙早被血水与泥浆浸透。她用自己的帕子为咳血的老妪擦拭嘴角,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婴孩,全然不顾沾着暗红污渍的衣袍。几个手下悄悄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头儿,趁乱溜吧,这鬼地方……”话没说完,便被张猛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力道大得让那人踉跄两步:“放你娘的屁!你特么连个娘们儿都不如!”
疤脸在暮色中泛着暗红,像道燃烧的伤疤。张猛大步走到安若伊身边,靴底碾碎散乱的药渣,瓮声瓮气开口:“大王,我山寨里还有些吃食,我带人去取来。”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耳根发红,在寒风中更显突兀,“总不能看着他们活活饿死吧。”话音落下时,远处传来婴儿微弱的啼哭,被风扯得断断续续。
安若伊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手上动作一顿,抬头望向这个曾经凶神恶煞的汉子。风掀起她凌乱的鬓发,苍白的脸上却浮出笑意:“你的觉悟很高嘛。速去速回,路上小心。”她将一个装着药的布袋塞进张猛手里,“遇到染病的,就给他们用这个,不要太多,每人十滴便够。”
张猛攥着布袋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安若伊沙哑的叮嘱,忽然觉得眼眶发烫。他粗声粗气地应了句“知道了”,大步流星地带着手下消失在暮色里,腰间的弯刀随着步伐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惊飞了草窠里几只觅食的寒鸦。
这几日,乌云始终笼罩着金陵城,城墙上下却悄然生变。曾经的嘲笑声早已消散在寒风里,取而代之的是城楼上士兵们沉默的注视。他们看着安若伊顶着寒风调配药品,看着她跪在泥泞中为流民施药,原本纤细的手指被药汁染成青黑。当刺史的禁令再次下达时,几个年轻士兵背着长官,将成袋的糙米、腌肉悄悄丢到城墙下,重物坠地的闷响混着流民压抑的抽泣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张猛回来时已是三更天,残月被云层半掩,像只蒙着纱的眼睛。他带着十几个小弟,踩着满地泥泞花匆匆赶来,木头板车的轱辘碾过碎石,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板车上堆着掺着麸皮的黑面、干瘪的萝卜,还有几坛浑浊的米酒——这些怕是山寨里最后的存粮了。张猛望着流民聚集处星星点点的火把,忽然觉得脸上的伤疤都不再灼痛。他摸了摸藏在怀里的药布袋,想起路上用安若伊给的药救回的那个发热少年,心里竟比当年抢到整箱金锭还要畅快。寒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他却咧开嘴笑了,笑声惊得板车上的陶罐叮当作响,惊飞了栖息在城墙上的夜枭。
金陵城内,暮色将曹知府的官服染成深灰,如同泼墨般层层浸透衣料。他第十三次登上城楼时,青苔在脚下发出湿滑的声响,城墙砖缝里还嵌着前日流民抛来的求救布条。寒风裹挟着腐肉与药草的气息扑来,孩童尖锐的啼哭混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像无数细针扎进耳膜。远处临时搭建的草棚在风中剧烈摇晃,安若伊跪在泥地里为病患换药的身影单薄如纸,每一次俯身都仿佛要被风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