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深深俯首,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上,宽大的戏袍袖口垂落在地。
他保持着最庄重的跪拜之礼,声音却带着戏子特有的婉转:
“天道国主在上,霓生映月斗胆相求——求您垂怜,救救我们这些在炼狱中煎熬的霓生!”
南宫依眉头微蹙,上前两步虚扶道:“先生请起。这到底...”
她的指尖在触及映月衣袖时突然顿住——那料子看似华贵,内里却已磨得发透。
映月缓缓直起身,半张被毁的面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他苦笑着指向四周:
“国主且看这'皇家待遇'。”只见戏台金漆剥落,妆奁里胭脂干涸,就连那号称御赐的戏服,针脚都透着仓促。
“立冢?”他的笑声突然变得凄厉,从怀中掏出一方褪色的戏帕,“那不过是给活人看的墓碑!”帕上绣着的《霓裳羽衣曲》谱子,墨迹早已被泪水晕开。
南宫依瞳孔微缩,她注意到映月露出的手腕上,赫然烙着一个“戏”字。
远处突然传来皮鞭声,夹杂着戏子们吊嗓的哀音,在这华丽的戏楼里回荡,竟像极了一场荒诞的折子戏。
“我,映月,自幼投身梨园,以戏为命,以情入魂。 台上悲欢离合,台下冷暖自知。
那时的天域国,戏子贱如蝼蚁,可纵使如此,我仍痴心妄想,妄想用这身段唱腔,唱尽人间至情,演透红尘至性。
直到遇见她。 天域国的大公主,金枝玉叶,却偏偏爱听我的戏。
她说我的眼神像夜里的星,能照进她锦绣牢笼般的人生。
我们相爱了,像飞蛾扑火,像春蚕吐丝,明知是劫,却甘愿自缚。
国君的震怒来得比戏文里的雷霆更狠。
“卑贱戏子,也敢染指皇家血脉?”
我被锁进大牢,铁链磨碎手腕时,想的却是她蹙眉的模样。
可她来了,那夜的月色像把刀,剖开囚笼,也剖开命运,她买通侍卫,带我逃进荒山野岭。
破庙里没有红烛喜帐,只有她摘下的金钗,和我染血的戏服铺作婚床。
她说:“天地为证,今夜之后,死生同命。”
我们有过三个月的光阴,她学着生火,我砍柴换米;她哼我教的小调,我给她演最得意的戏。
直到追兵的火把烧亮山谷——
她护着小腹,那里有我们未成形的骨血。
天域国的国君笑了,他用剑尖挑起她的下巴:“要么嫁去东岳,要么看着这孽种被剜出来。”
她跪在雪地里讨价还价,竟是为天下戏子求个抬籍。
后来啊……
后来她在东岳深宫写下《霓裳羽衣曲》,字字是我教她的板眼。
后来东岳皇帝发现汐月不像自己,查出了那段私奔往事。
再后来我被按在炭盆前,听见东岳的皇帝说:“既然靠脸惑人,朕便替你去了这祸根。”
现在您看清了? 这半张鬼脸是帝王的恩赐,大火烧毁的断壁残垣下,是我苟活的性命。
葬着霓裳羽衣曲,葬着破庙夜雨,葬着她说“死生同命”时,眸子里不灭的光。”
南宫依听完映月所讲述的故事,不禁声泪俱下,她未曾料到,《霓裳羽衣曲》的背后竟隐藏着如此凄美的故事。
“那大公主便是……”南宫依哽咽道。
“便是我的娘亲,东岳国的皇后,柒月娘娘。”
汐月接着娓娓道来:“本是我的母妃竭力提升了所有霓生的地位,却因我非父皇亲生,竟导致父皇迁怒于所有霓生,在我们的手腕上都刺下了字。”
言罢,她轻轻抬起手腕,那纤细白皙之上,一个醒目的“戏”字赫然映入眼帘。
汐月突然指着墙上两幅人物肖像画道:
“你看啊,她曾是东岳国最负盛名霓生雪姬,雪肌玉骨,一步一摇皆似流风回雪。
如今,她的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疤,像一笔朱砂被硬生生碾碎,那是礼部尚书醉酒后用金樽砸的。
暗处的法师在她身上种下咒印,让她每逢月圆便浑身剧痛,却偏偏舞姿更艳。
权贵们笑着掷金,夸她“痛时尤美”。她成了宴席上最昂贵的玩物,一袭红纱舞衣下,全是溃烂的咒痕。
后来,她在御前献舞时突然折断颈骨,血溅三尺。死时嘴角含笑,终于挣脱了那具被咒术操控的躯壳。”
汐月指着另一幅画说道:“而她是霓生中最出色的绣娘,十指纤纤,能绣出会啼叫的夜莺。右丞相为了驯服她,用烧红的针在她脸上绣了一朵“花”。
法师的咒术让她日夜刺绣,十指磨得见骨,绣出的锦缎却越发华美。那些绣品被卖往各国,换来的金子堆满了国库。
无人知晓,每匹锦缎里都缠着她的一缕头发——那是她偷偷绣进去的诅咒。
某个雪夜,她咬断自己的舌头,血染红了未完成的龙袍。
翌日,右丞相暴毙,浑身爬满她绣过的纹样,像是被千万根丝线勒碎了魂魄。”
“霓生,表面上是那般光鲜亮丽,享受着众人的追捧与爱戴,然而私下里,他们却不过是权贵们争强好胜的玩物。
在这般沉重的压迫之下,他们仍需依靠自己的劳动力为国家效力,赚取微薄的报酬,只为在这世间苟延残喘!
汐月言罢,恭敬地向南宫依鞠了一躬,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求天道国国主,为这天下苍生讨回一个公道!”
南宫依凝视着汐月,良久方道:
“所以,从一开始,你的目标便是我,而非墨离?”
汐月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了然:“不愧是天道国的国君,果然聪慧过人。我听闻墨离哥哥带回了你,便心生好奇,想要见识一下这位承载着众生之力的女子。
我以为或许你能解我东岳国霓生之困。因此,我故意挑衅于你,逼你与我比武,只为一探你的虚实。
然而,接二连三发生之事,皆证明众生的选择并无差错。还望国主能够伸出援手,助我颠覆东岳国皇帝的暴政。”
南宫依看着汐月,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她本以为,汐月不过是一个在宫廷中长大、性格略显娇纵的公主,却未曾料到,在这不谙世事的外表之下,竟隐藏着如此一颗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这让她不禁心生钦佩。
“我们该如何行动?”南宫依毫不犹豫地问道。
“我父王一心追求成神之道,他有一个御用的法师,定期会炼制还魂丹供他服用。然而,这还魂丹却有一个致命的弊端,那便是长期服用会产生极强的依赖性。
一旦停止服用,身体便会虚弱如老者。我们只需斩断这条命脉,便可成功推翻东岳国的皇权。
到那时,被困于金丝笼中的霓生以及我的母妃,都将重获自由!”
“那么,我们需要如何斩断东岳国皇帝的这个命脉呢?”南宫依追问道。
汐月笃定地笑着,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那位天师有一个极为致命的弱点,我们只需攻其软肋,便可事半功倍。”
她走出房门,身影倚在桥头的栏杆上,目光深邃地望着水上船只中形形色色的女子,她们皆是曾经被权贵迫害的霓生,如今却只能在这坟冢般的境地中苟且偷生。
南宫依轻轻拍着汐月的右肩,语气坚定地说道:
“那我们就联合起来,让那些权贵知道,什么叫尊重,什么叫人权!
我们便要让这正义之火,沿着蜿蜒的水路,一直燃烧到东岳国的皇城,烧毁那些权贵的牌匾,还这世间一个公道!”
这一刻,她们的心紧紧相连,期待那个即将到来的黎明。
不远处的水面上,一撑船的女子突然轻声歌唱,那声音凄美动人,仿佛在为她们的抗争奏响胜利的乐章:
朱砂点额 金线绣罗衣
步步生莲 谁见骨中刺
台上水袖 遮不住旧伤痕
月光照铁链 叮咚似瑶琴
我本云间鹤 怎困黄金笼
每声唱词里 裹着血泪涌
若焚这霓裳 能换长风送
愿化烟与灰 散作自由种
胭脂画皮 遮半面烫痕
宴席笙歌 恰似送葬声
贵人掷果 砸落新伤旧痛
咒印在皮下 灼烧到三更
我本雪中梅 怎堪碾作尘
每寸舞步下 踩着刀锋冷
若断这丝弦 能裂铁牢笼
宁碎玉簪花 不跪帝王恩
你看那 燕归巢 春水皱
可知我 魂已倦 形如囚
待到烛泪淹妆镜
且将残骨葬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