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掩，琉璃净土寺的香客小院内却灯火通明。
云逍拉着钟琉璃，身后跟着凌风和冷月，一脚踏入院门，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行了，收工收工，今天这班加得猝不及防，得吃顿好的补回来。”
他话音刚落，一道紫光“嗖”地一下从他身后窜了进来，稳稳地悬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方。
紫叨叨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一本正经的庄严，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好奇，滴溜溜地在院子里打转。
“二师兄的住处，倒也清雅。”他老气横秋地点评道。
云逍揣着手，瞥了他一眼：“我说碗精，你跟着我们干嘛？你们领导没给你安排住处？”
“碗精？”紫叨叨愣了一下，随即挺起小胸脯，“我乃佛主座下紫金钵，有法号的！还有，佛主只让我来执行‘三礼’，没说管吃管住。”
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这事天经地义。
云逍嘴角抽了抽：“合着你还是个三不管人员？行吧，看在你年纪小的份上，今天让你蹭顿饭。”
说着，他便熟门熟路地从储物袋里往外掏东西。特制的精铁烤架，腌制好的凶兽肉，还有几坛子从无垢城搜刮来的美酒。
不一会儿，院子里就飘起了诱人的肉香。
钟琉璃早就搬了个小板凳，乖巧地坐在云逍身边，手里捧着个大碗，眼巴巴地等着开饭，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凌风和冷月也坐在一旁，凌风还在回味今天那神只降临的震撼场面，不时看云逍一眼，眼神复杂得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紫叨叨飘在半空，小鼻子使劲地嗅了嗅，眼睛顿时亮了。
“好香！这是何物？”
“烤肉，没吃过？”云逍头也不抬地翻动着烤肉，撒上香料。
紫叨叨咽了口唾沫，小小的身子从空中飘落下来，学着众人的样子，坐在石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烤架。
很快，第一批烤肉好了。
云逍先夹了一大块滋滋冒油的里脊肉放进钟琉リ的碗里。
“师姐，尝尝这个，今天运动量大，多补补。”
“嗯嗯！”钟琉璃幸福地点着头，夹起肉就往嘴里塞，烫得直哈气，却一脸满足。
就在云逍准备给自己夹一块时，旁边伸过来一只粉嫩的小手，快如闪电地抓向钟琉璃碗里的那块肉。
是紫叨叨。
他显然觉得最大最香的那块，理应味道最好。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肉，就见钟琉璃头也不抬，另一只手闪电般伸出，轻轻地在紫叨叨的本体，那个悬在他头顶的紫金钵上，捏了一下。
“咔嚓。”
一声轻微但清晰的脆响。
“嗷——”
紫叨叨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自己的脑袋，眼泪汪汪地在原地打滚。
“我的碗体！我的万劫不灭紫金之躯！要、要裂了！”
他哭得惊天动地，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钟琉璃这才抬起头，嘴里塞满了肉，含糊不清地说道：“师弟的，我的。抢我的，不行。”
她的逻辑简单而粗暴。
云逍看着这一幕，差点没笑出声。这碗精看着威风八面，结果是个战五渣，连钟琉璃一根手指头都扛不住。
“行了行了，别嚎了。”云逍夹了一小块肉放到紫叨叨面前的空碗里，“吃吧，没人跟你抢。”
紫叨叨抽抽搭搭地止住哭声，看着碗里那块明显小了一圈的肉，再看看钟琉璃碗里的大块肉，委屈巴巴地瞥了云逍一眼，终究还是没敢再造次，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一顿饭，就在这种奇特的氛围中进行着。
酒过三巡，肉过五味。
紫叨叨似乎也混熟了，胆子大了起来。
他捧着碗，凑到云逍身边，贼兮兮地小声说道：“代行者大人。”
“说人话。”云逍剔着牙。
“咳，云上师。”紫叨叨换了个称呼，一双大眼睛在云逍、钟琉璃和不远处的辩机身上来回扫视，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
“我瞧出来了，他们都听你的。”
“所以呢？”云逍懒得理他。
“我认识好多佛法精深，容貌绝美的小尼姑。”紫叨叨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她们最喜欢你这种气度不凡的男子了，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认识认识？保管你乐不思蜀。”
他话音未落，只觉得两道冰冷的杀气同时锁定了他。
“砰！”
“啪！”
两声脆响。
钟琉璃一筷子敲在他脑门上，辩机则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玉手轻轻一弹，也弹在他脑门上。
紫叨叨再次发出一声惨叫，抱着头，眼泪又下来了。
“又打我！我说错什么了！”
钟琉璃气鼓鼓地瞪着他：“师弟是我的！”
辩机则只是淡淡地看了云逍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在说：你看，这孩子挺有眼光。
云逍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赶紧把这惹祸的碗精推开。
“吃你的饭，再胡说八道，明天没你的份。”
一旁的凌风本来听得两眼放光，正想凑过去问问详情，一抬头看到冷月那清冷的目光，瞬间恢复了理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仿佛刚才那个跃跃欲试的人不是他。
这顿宵夜，就在紫叨叨的插科打诨和钟琉璃的严防死守中，闹哄哄地结束了。
……
次日，午时。
罗汉院。
这里是琉璃净土寺专门用来演武和操练护寺武僧的地方。
院落地面由整块的青金石铺就，上面刻满了加固和吸收冲击的符文。
院子四周，矗立着十八尊怒目圆睁的金刚罗汉雕像，每一尊都肌肉虬结，充满了力量感。
当云逍一行人抵达时，这里已经站满了人。
住持慧真，三位太上长老，以及各堂院的首座长老们悉数到场，神情肃穆。
在他们身后，是数百名赤着上身，只穿着僧裤的武僧。
他们一个个古铜色的皮肤上油光发亮，肌肉线条如同钢铁浇筑，体内气血旺盛如烘炉，光是站着，就有一股彪悍之气扑面而来。
云逍揣着手，四下打量，神色平静。
场地的中央，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僧。
他面容清癯，双目开阖间精光四射，正是戒律堂首座，也是寺中公认的武道第一人。
“云护法，请。”
首座长老对着云逍，双手合十，微微一揖。他的态度恭敬，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武者的纯粹战意。
云逍点了点头，慢悠悠地走到场中，与他对面而立。
紫叨叨飘到两人中间，小脸一板，恢复了昨天那种神圣庄严的模样。
“‘三礼验看’第二礼，‘问礼’，正式开始。”
“此礼，为‘法力印证’。由戒律堂首座，与净坛使者代行者，共演‘一式化力转圆’之法。”
“规则有三。”
“一，代行者为‘力’之源，首座为‘法’之引。”
“二，演法期间，二人气机相连，不可中断。”
“三，直至‘圆’成，方为礼毕。”
紫叨叨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语调宣布完规则，随后化作一道紫光，悬停在云逍的头顶。
住持等人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力之源，法之引，完全不明白。
但云逍却在瞬间明白了。
“小子，准备好了。”八戒的声音在他识海中响起，“这小东西会引导本帅的力量，你只需要放空身体，跟着感觉走就行。”
“明白。”云逍应了一声。
几乎在同时，一股玄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仿佛看到，无数淡金色的丝线从头顶的紫金钵中垂落，瞬间遍布自己的四肢百骸，将他与对面的首座长老连接在了一起。
紧接着，一排排细密的金色小字，如同烙印一般，直接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玄法标定开始】
【目标：戒律堂首座】
【境界：换髓境巅峰】
【气血强度：三万六千钧】
【核心功法：《不动明王经》】
【当前状态：气血圆满，战意高昂】
【演法目标：一式化力转圆】
【第一步：气机牵引】
【指令：左脚前移半寸，沉肩坠肘，气贯右臂三成。】
这……
云逍心中微动，这不就是手把手的现场教学吗？而且还是精确到毫米的顶级私教。
他不再犹豫，身体完全顺着脑海中的指令而动。
左脚踏出，右臂微沉。
一股并不算多么强大的力量，却精纯无比，如同温热的溪流，从他丹田气海深处涌出，精准地灌注到他的右臂。
对面，首座长老眼中精光一闪，低喝一声：“请上师指教！”
话音未落，他一掌拍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势，但掌风过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山岳，朝着云逍缓缓压来。
这是《不动明王经》的精髓，重拙如山，不动如山。
观礼的众僧无不屏住了呼吸。
然而，面对这泰山压顶般的一掌，云逍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不闪不避，甚至连防御的架势都没有。
【指令：右手前探，五指虚握，以螺旋劲触其掌心。力道：一成。】
云逍的身体如同一具最精密的傀儡，分毫不差地执行了指令。
他的手掌，轻飘飘地迎上了首座长老那石破天惊的一掌。
两者接触的瞬间，没有发出任何剧烈的碰撞声。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首座长老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掌力，在碰到云逍手掌的刹那，竟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仅如此，一股奇异的旋转之力从云逍掌心传来，牵引着他的掌力，不由自主地向一侧滑去。
首座长老脸色微变，立刻催动全身气血，试图稳住身形。
【指令：顺势而为，引其力向左三寸，转腕，以自身气血为轴，化其刚猛为柔劲。力道增至两成。】
云逍手腕一转，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道韵。
首座长老只觉得自己的力量完全失去了控制，仿佛被一个巨大的漩涡卷入其中，身不由己地跟着云逍的动作旋转起来。
“这……这是什么卸力法门？”
“首座长老的明王掌力，竟然被如此轻易地化解了？”
观礼的僧人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他们看不懂其中的玄妙，只觉得眼前的一幕颠覆了他们的武道认知。
只有住持和几位太上长老，看出了些许门道，一个个脸色凝重无比。
这不是简单的卸力。
这是一种对“力”的法则的运用，已经超出了武技的范畴。
云逍此刻却没有心思理会旁人的震惊。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一种奇妙的状态里。
在紫叨叨的精准“校准”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八戒的力量是如何通过自己的经脉流转，如何以最小的消耗，撬动起最庞大的外力。
每一次发力，每一次转折，都妙到毫巅。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让他对力量的理解，瞬间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
场上，局势已经完全被云逍掌控。
首座长老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无论他如何催动力量，如何变幻招式，最终都会被云逍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搭、一引、一转，给化解得干干净净，并且带动着他的身体，画出一个又一个圆润的弧线。
他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从最初的战意昂扬，变成了震惊，再到茫然，最后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方天地，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
自己的所有力量，投入其中，连一朵浪花都翻不起来。
【指令：‘圆’之势已成。最后一击，集其力，返其身。力道：五成。】
脑海中，冰冷的指令再次响起。
云逍深吸一口气，双掌猛地向前一推。
这一推，汇集了之前首座长老所有的攻击力量，经过“化力转圆”的转化，形成了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
“砰！”
首座长老闷哼一声，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后倒飞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终却又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一连后退了七八步，才勉强站稳。
他脸色一阵潮红，张口喷出一口鲜血，但气息却并未紊乱。
显然，云逍最后一击的力道控制得极为精妙，只是震散了他的护体罡气，并未伤及他的根本。
演武场上，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被这兔起鹘落的战斗惊得说不出话来。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十几个呼吸。
武道通玄的首座长老，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而且，自始至终，那位云护法都只用了一只手。
紫叨叨从云逍头顶飘落下来，满意地点了点头。
“‘圆’成礼毕。问礼，通过。”
它对自己的“校准”成果，显得颇为自得。
然而，此刻的云逍，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他站在场中，微微皱着眉头，看着对面的首座长老，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因为，就在刚才两人气机交缠，尤其是最后那一掌接触的瞬间，他的“通感”能力被动地催发到了极致。
他“尝”到了首座长老的神魂味道。
那不是一个武者在落败后的不甘，也不是技不如人的沮丧。
那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味道。
混杂着将自己的一切都燃烧殆尽的狂热，以及……坦然迎接毁灭的死志。
就像飞蛾扑火前的那一瞬间，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奔赴终点的决绝和安宁。
这种情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一场点到为止的“法力印证”中。
这感觉，根本不像是在切磋。
更像是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
云逍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缓缓抬起头，环视全场。
那些观礼的僧人，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和崇拜。
住持和长老们，眼神里是敬畏和庆幸。
而那个刚刚被他击败的首座长老，在擦去嘴角的血迹后，非但没有丝毫怨怼，反而对着他，深深地，虔诚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多谢上师……指点。”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
不对劲。
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胜利的滋味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无形的大网笼罩的寒意。
“小子，感觉到了吗？”
就在此时，八戒那带着一丝凝重的声音，在他识海中轰然炸响。
“老八，这家伙……”云逍沉声回应。
“嗯。”八戒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慵懒和调侃，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洞察。
“不对劲。这不是考验，这是献祭！”
献祭？
云逍心头一震。
“他们不是在测试你，更不是在考验本帅。”八戒的声音冷得像一块万年玄冰。
“他们是在用一个精心培养、自愿赴死的死士，来测量本帅的力量，透过你这具换髓境的身体后，能被精准地量化到什么程度！”
“从气血强度，到力量输出的上限，再到法则运用的精微之处……刚才那一套‘化力转圆’，那个小碗精的每一次‘校准’，都不是在帮你，而是在帮对面，记录下每一个关键的数据。”
八戒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云逍的脑海中炸开。
他瞬间想通了一切。
为什么首座长老的眼神中满是死志。
为什么紫叨叨的指令会如此精确。
为什么一场比试，会被冠以“问礼”这样庄重的名头。
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战斗。
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以生命为耗材的……数据采集实验。
云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置于琉璃匣中，被一双冰冷的眼睛，从神魂到肉体，从力量到技巧，一寸寸剖析、测量、记录的悚然寒意。
敌在暗，我在明。
对方甚至不需要亲自出手，只需要通过一个看似无害的器灵，一场冠冕堂皇的仪式，就将自己的底细摸了个七七八八。
这种感觉，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让人不寒而栗。
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正因为任务完成而欢欣雀跃的紫叨叨。
看着周围那些还沉浸在震撼中，对他顶礼膜拜的僧众。
再看着那个趴在地上，完成了“献祭”使命，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首座长老。
云逍的眼睛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