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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照夜元年,冬。

神都,紫微宫。

五更的梆子敲过三巡,皇城九重门次第洞开。玄黑压金线的龙旗在凛冽朔风中绷得笔直,猎猎作响,如同无数垂死的巨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发出最后的嘶吼。御道两侧,新栽的墨松覆着厚厚的霜甲,枝桠扭曲如鬼爪,在宫灯光芒下投下森然魅影。

紫宸殿内,暖意熏人。

南海进贡的龙涎香在错金博山炉中无声流淌,温润的暖玉地龙驱散了殿外刀锋般的寒气。十二根盘龙金柱撑起高阔殿宇,柱身缠绕的赤金螭龙在灯烛映照下鳞甲森然,龙睛以鸽血石镶嵌,流淌着粘稠血光,冷冷俯瞰着下方。

李长天(胤高祖)高踞丹陛之上。

玄金平天冠的十二道玉旒低垂,在御案宫灯的映照下,珠帘碰撞发出细碎冰冷的声响,将他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薄唇遮蔽在晃动的阴影之后。玄黑衮服上盘绕的五爪金龙,金线细密,鳞甲贲张,在烛火下反射着沉重而冰冷的光泽。他一手随意搭在御案边缘,枯槁的指节覆盖着薄茧,残留着洗刷不尽的、如同渗入肌理的暗红,轻轻叩击着冰凉坚硬的紫檀木。另一只手,则按在一份摊开的、墨迹淋漓的奏章之上。

御案之下,文武百官分列两班。新朝的冠冕堂皇之下,是潜藏的血腥与暗流。左侧,以陈墨为首的寒门新贵,身着崭新却略显局促的紫绯官袍,大多面色紧绷,眼神深处藏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与如履薄冰的谨慎。右侧,则是归附的世家勋贵与部分前朝旧臣,冠带巍峨,神色恭顺,低垂的眼帘下却难掩精光流转,如同暗藏爪牙、蛰伏待机的老狐。

大殿死寂。唯有皇帝指尖叩击御案的笃笃声,如同催命的更漏,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弦之上。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混合着龙涎香的暖意与权力巅峰散发的无形寒威,沉甸甸地压在百官肩头。

“咳…呃…”

一声压抑的、仿佛从冰层深处挤出的呛咳,极其突兀地打破了死寂。李长天(胤高祖)搭在御案上的手猛地收紧,枯槁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衮冕玉旒剧烈晃动!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深陷在阴影中的眼窝深处,那口冰封的寒潭剧烈翻腾,一丝冰冷的惊悸被更深的暴怒覆盖。

他按在奏章上的手猛地抬起,那份墨迹淋漓的文书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瞬间飞起,“啪”地一声,狠狠摔在御阶之下冰冷的金砖之上!

“江南…盐课…亏空…三百万两?”嘶哑低沉、如同金铁刮擦的声音从玉旒后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去岁…蝗旱…朝廷…开仓…赈济…的钱粮…是喂了…蝗虫…还是…喂了…你们…这些…硕鼠?!”

奏章正是江南道监察御史八百里加急密奏,弹劾两淮盐运使郑怀恩及江南数州官吏,上下勾结,鲸吞盐课,更趁去岁蝗旱朝廷赈济之机,层层盘剥,以霉烂陈米充数,中饱私囊!亏空数额之巨,触目惊心!

被点名的户部尚书、前朝旧臣周文焕,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身体猛地一颤!他慌忙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陛下息怒!老臣…老臣失察!万死!万死!”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身后,几个江南出身的官员更是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失察?”玉旒后的声音陡然拔高一丝,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摩擦质感,“…好一个…失察!…朕看…是…蛇鼠…一窝!”

话音未落!

“臣!有本奏!”一个清朗中带着金石之音的声音猛地响起!

寒门队列中,一位身着五品青色官袍、面容刚毅的年轻御史越众而出!正是新科状元、被陈墨破格擢入御史台的寒门俊杰,方孝直!他手持玉笏,脊背挺直如青松,无视周文焕等人怨毒的目光,朗声道:

“陛下明鉴!江南盐课之弊,盘根错节,非止于盐运!臣查,去岁工部拨付江南、用以修缮漕渠、疏浚河道的三十万两工银,账目虽清,然实地查勘,新渠不过草草敷设黄土,旧闸朽烂如故!此款,尽入扬州通判王伦及其党羽私囊!更有甚者!”他目光如电,猛地扫向右侧勋贵队列中一个身形微胖、眼神闪烁的绯袍官员,“…靖安侯府名下,于江宁城外新置田庄千顷!地契所载银钱,与工部亏空之数,分毫不差!敢问靖安侯,此田从何而来?银钱又从何而出?!”

“哗——!”大殿瞬间一片压抑的哗然!

靖安侯赵汝成,乃前朝降将,新朝因献城之功得封侯爵。此刻被当廷揭破,胖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他猛地出列,指着方孝直,气急败坏地嘶吼:“黄口小儿!血口喷人!本侯…本侯那些田产,乃是…乃是祖产变卖所得!你…你污蔑勋贵!其心可诛!”

“祖产?”方孝直冷笑,寸步不让,“侯爷祖籍关中,何来江南千顷‘祖产’?地契上的中人,便是王伦府上管家!交易银票,更是出自王伦小妾名下的通源钱庄!人证、物证、账目,臣已呈送都察院!陛下面前,侯爷还要狡辩?!”

“你…你…”赵汝成浑身肥肉乱颤,指着方孝直,你了半天,猛地转向丹陛,扑倒在地,涕泪横流:“陛下!陛下!臣冤枉啊!是这寒门竖子!嫉恨臣爵禄!构陷!这是构陷!陈…陈相!”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看向寒门队列最前的陈墨,“陈相!您要为臣做主啊!寒门…寒门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矛头瞬间转向!

大殿死寂!所有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瞬间聚焦在陈墨身上!寒门新贵眼中是紧张与期盼,世家旧臣眼中是怨毒与挑唆。陈墨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深知,这已非简单的贪腐案,而是新朝根基未稳之际,寒门与世家、新贵与旧勋之间,一场你死我活的绞杀!方孝直这把刀,是他亲手磨砺的,此刻却可能反噬其身!

他缓缓出列,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薄冰之上。官袍下的手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对着丹陛深深一揖,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陛下,方御史所奏,事关重大,人证物证,需交有司详查,三司会审,方可定谳。然…靖安侯爵位尊隆,无确凿铁证,不可轻辱。臣以为,当暂收靖安侯、王伦等人印信,禁足府邸,待查清真相,再行…”

“查?”玉旒后的声音冰冷地打断了他,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嘲弄,“…要查到…何时?…等到…他们把…骨头…都…吞干净…再查?”

陈墨心头猛地一沉!皇帝的态度…竟是如此强硬!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就在这时!

“陛下!臣!亦有本奏!”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世家勋贵队列后方响起!

只见一位身着三品紫袍、面容古板清癯的老者越众而出,正是当世大儒、清流领袖、国子监祭酒,孔希仁!他手持玉笏,须发皆白,脊背挺直如古松,浑浊的眼珠却闪烁着锐利的光芒,直刺丹陛:

“陛下!老臣所奏,非为盐课工银!乃为天下文脉!为圣人教化!为陛下万世圣名!”

他声音洪亮,字字铿锵,瞬间压下了殿内的窃窃私语:

“新朝鼎革,万象更新!然,老臣痛见,市井坊间,妖言惑众之书刊泛滥成灾!有《格物粗谈》者,妄言‘水沸之力可代牛马’、‘铁鸟可翔于九天’!荒诞不经,动摇农本!更有《民约新论》者,鼓吹‘民权高于君权’、‘官吏乃民之仆’!悖逆人伦,毁我纲常!此等邪说,蛊惑人心,遗祸无穷!其害更甚于贪墨!”

孔希仁猛地抬手,指向殿外铅灰色的天空,痛心疾首:

“陛下!此等妖书不焚,邪说不禁!则圣人教化崩坏,人伦纲常颠倒!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老臣泣血恳请陛下,颁下严旨!查封妖书,捉拿着书、刻板、贩售者!付之一炬!以正视听!以靖人心!”

“焚书?!”方孝直失声惊呼,脸色剧变!《格物粗谈》正是他授意门下寒门学子,搜集整理民间匠人奇思,欲开启民智、探索新器之作!《民约新论》更是他呕心沥血,寄托着均田安民理想的启蒙篇章!这老匹夫,竟是要釜底抽薪,彻底扼杀新朝变革的星火!

“孔祭酒此言差矣!”陈墨也顾不得靖安侯一案,急声反驳,“《格物》之谈,或有粗陋,然其中水排、风车改良之法,于农桑水利实有裨益!《民约》之论,虽有激切,然其‘民为邦本’之思,正合陛下抚育兆民之圣意!岂能因噎废食,一概焚之?此非治国之道,实乃…”

“荒谬!”孔希仁须发戟张,厉声打断,“陈相!你深受皇恩,位居宰辅,岂可被此等离经叛道之言所惑?!水沸之力代牛马?铁鸟翔天?此非奇技淫巧,实乃动摇国本之妖术!民权高于君权?官吏为仆?此非圣人之言,实乃乱臣贼子祸乱天下之邪说!不焚,不足以安天下!不焚,不足以正本源!陛下——!”他再次转向丹陛,重重跪倒,额头触地,“老臣以项上人头作保!焚此妖书,乃固我大胤万年基业之良策!请陛下圣裁!”

大殿再次陷入死寂。寒门与世家,新学与旧儒,变革与守旧,如同两股无形的洪流,在紫宸殿暖意熏人的空气中激烈碰撞、绞杀!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死死盯在丹陛之上,那个玉旒低垂、气息森寒的身影上。

李长天(胤高祖)依旧端坐御座。玉旒遮蔽下,无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唯有那只搭在御案边缘、枯槁的手指,叩击的节奏,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止。他覆盖着衮服金龙纹绣的胸膛,极其轻微地起伏了一下。衮服之下,心口位置,那片细微的、如同冰晶凝结而成的奇异“鳞片”状凸起,在无人察觉的阴影中,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一股冰冷的、粘腻的异感,顺着血脉悄然蔓延。

他缓缓抬起那只按在奏章上的手。枯槁的指尖,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稳定,轻轻拂过御案上另一份未曾打开的奏章——那是工部侍郎秘密呈进,详细记录着一处民间铁匠铺试制“以沸水之力推动铁轮”模型的图说与数据。

指尖在那份图说奏章上停留了一瞬。冰冷,坚硬。与玉玺、冠冕的触感截然不同,却带着一种原始的、野蛮的、仿佛要挣脱一切束缚的灼热生命力。

然后,那只手极其缓慢地移开。覆盖着薄茧的食指,带着千钧之力,轻轻点在了孔希仁那份要求“焚书”的奏章之上。

嘶哑低沉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凿出,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带着冻结一切的威压:

“准…奏…”

“着…都察院…五城兵马司…”

“…三日之内…”

“…收缴…妖书…”

“…于…朱雀门外…”

“…焚之——!!!”

“焚”字出口的刹那!

“噗——!”

又一口粘稠、暗红、夹杂着数片幽蓝冰鳞的污血,毫无征兆地从玉旒后喷溅而出!狠狠砸在御案之上那本记录着“沸水铁轮”图说的奏章封面!暗红的血污迅速晕开,将墨字染得一片模糊,几片幽蓝的冰鳞在血泊中微微颤动,反射着宫灯冰冷的光泽。

“陛下!”陈墨与方孝直同时发出惊恐的嘶喊!

李长天(胤高祖)猛地抬手,用貂裘大氅的袖口狠狠抹去嘴角血迹。动作粗暴,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他深陷在玉旒阴影下的眼眸,死死盯着御案上那本被污血和冰鳞覆盖的图说奏章,瞳孔深处翻涌的惊悸与暴怒,瞬间被一片更加深邃、更加冰冷的绝对意志所吞噬。

他覆盖着貂裘的手,极其稳定地抓起御案上那方沾染着他血迹和冰鳞的玄黑玉玺。

“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

玉玺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那本被污血浸透的“妖书”图说之上!孽龙盘踞的玺纽瞬间将奏章封面砸得凹陷、碎裂!粘稠的暗红血污混合着冰鳞的碎渣,四溅飞射!几滴温热的血珠,甚至溅到了跪在阶下的孔希仁苍老的脸上!

“照此…办理!”

嘶哑冰冷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轰然落下。

玉旒低垂,阴影重重。御座之上,衮服金龙鳞甲森然,心口那片冰鳞的搏动,在无人可见的衮袍之下,似乎与御案上那方沾染血污的玉玺,隐隐…**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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