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死寂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随即被远处通道内传来的爆炸声和追逐声打破。
章波的士兵并未放弃，反而，首领的死亡显然让他们更为狂躁。
他们像跗骨之蛆般追了上来，绝不让苏华盛和萧见信活着离开。
苏华盛没有丝毫停顿，拉着几乎失去思考能力的萧见信在昏暗曲折的矿道中奔跑，鞋底碾压碎土的咔嚓声在甬道里回荡，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萧见信的耳中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嗡鸣，眼前不断闪烁着，什么也无法思考，麻木地奔跑，往前奔跑。
对地形并不熟悉，这让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身后还不断传来枪击声。
焓晶石改造的枪炮武器在狭窄的通道内激荡，晶石碎片时不时从身后、斜刺里刺入体内。
两人步伐丝毫不停。
但萧见信的感知系统已经几乎瘫痪，像个提线木偶跟着苏华盛奔跑、转弯。
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短时间内接连的刺激让他似乎已经感知不到悲痛的情绪，心里只有麻木和空洞。
和一种茫然。
这种茫然超脱生死，让他无处可去。
呼呼喘息时，在通道的尽头，却猛地钻出了数个士兵，端起了枪，用冰冷的枪口堵死了他们的路。
这是敌人的老巢。前后夹击，轻而易举。
苏华盛没有放缓脚步，一边跑动，一边从腰后取出手枪，将萧见信推到自己身后，叮嘱面无表情的萧见信：“保护自己。”
“砰！”
激烈的枪战在狭窄的矿道里展开，粉色光芒折射下火光闪烁不停。
突然，一片碎片迅速擦着萧见信的脸颊飞过，凉意过后，便是灼热的刺痛感。
血液和疼痛，仿佛一个开关，触发了什么。
萧见信空洞的眼神骤然聚焦，瞳孔往上一转。
他从拉起裤腿，将塞入鞋中的藏刀一把抽出，猛地往后一插——
“哧！”
温热的液体喷洒在萧见信的后脖颈，他转身带动肘部狠狠一拉，将身后靠近的士兵割了喉。
血浆顿时往他脸上一喷，萧见信微一闭眼，下一个敌人已经开枪。
砰的一声，碎片尽数刺进了萧见信的肩膀。
脱离化合物后紫红色的焓晶石碎片扎入体内，撕开了脆弱的皮肉，黑色防护服瞬间被血液洇湿。
冲击力让他不受控制地往后一晃，脚却用力踩在地上，稳住了身体。
他抬起头，凌乱黑发下，苍白的脸上一道淋漓的血痕缓缓从伤口流下，凌厉双眼被冷与恨覆盖。
敌人正要继续填弹瞄准，萧见信举起了刀。
他猛地蹬地发力，瞬间！便宛如暴风雨中贴着画面飞速滑行的海燕，利剑般射到敌人面前，而惊慌的敌人也填好了弹药慌张地对准了这道疾迅的人影扣下扳机。
藏刀和枪管碰在一起，在开枪的一瞬间萧见信矮下身子，单手一抬：
“砰！”
碎片全部射入了墙壁。
萧见信用力将刀刺入敌人心脏的位置，拔出，又刺一刀，第三刀还未刺入，敌人已经倒下。
血溅了他满脸、满脖、满胸膛。
萧见信黝黑的眼里带着汹涌的愤怒，完全无惧那令人胆颤的枪口，继续往前冲去。
敌人甚至被他这不要命的打法吓得退了几步，而后，就被这异常敏捷的男人近身，一刀刺入肺部，疼得双眼发黑，倒地不起，只能嗬哧嗬哧徒劳地喘气。
拉近和敌人的距离后，带上冷兵器的萧见信，终于能够肆意收割他所憎恨之人的性命，发泄那积蓄许久的愤恨。
藏刀不断进出柔软之处，脖颈、胸膛、肺部、腰腹……
源源不断的敌人继续补上，数声枪响后，剧痛再度在萧见信的腰腹、腿部炸开。
有一枪险之又险地击中了他的侧脖颈，若是他躲得不够快，或许已经打断了颈骨。
肩膀处的伤口已经愈合，焓晶石碎片从身上被排出散落在地，异能又马不停蹄去修复新的伤口。
他踉跄了几步，张嘴吐了一口血，脖颈处的肌理外露，气管断裂，汩汩血液撒了满身。
敌人正松了口气，就见眼前脖子都被划开一道大口子的男人依然在往前。
“喂！”
他们看着那狰狞的伤口蠕动起来，断裂的血肉蝴蝶般纷飞，转瞬恢复，而男人也转瞬来到眼前，一刀从下颚刺入鼻咽大脑，毙命。
又一人从侧面攻来，萧见信不闪不避，任由对方的刀划开他的手臂，深可见骨，但那伤口几乎在瞬间就开始蠕动愈合，而他则趁机用头狠狠撞向对方的面门。
鼻梁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甚至抢过一名士兵腰间的短刃，反手插进了这人的心脏。
他的疯狂暂时阻滞了追兵的脚步。
而此刻最前方的几个士兵对控制系的苏华盛、和能够疯狂自愈的萧见信也感到了无力，他们对视了一眼。
首领说过——穷尽全力，必须把他们留下。
他们脸上露出了疯狂的决绝，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枪，转而掏出了密密麻麻置入了焓晶石的炸药，这种炸药，威力巨大。正是章波脚下那一堆，足以炸塌这一整段的通道。
苏华盛看见了，他瞳孔一缩，转身的瞬间，强大的控制系异能全力爆发，试图扼制他们即将摁下的手指。
那一瞬，在敌人的手指靠近操控器的瞬间，时间似乎暂停了。
他似乎能看到手指以慢动作，每零点零几毫米的距离往下挪动，余光也能看见，萧见信将人摁在墙上，一刀刺入咽喉，那满是血的断刃，以每零点零几毫米的距离往外拔，血珠在空中漂浮。
异能往外扩张，极速覆盖甬道，转瞬来到在尽头，而后在那几人的指尖处，猛地一顿。
不够……
——异能的距离，不够。
他盯着敌人之间那几乎是决定了生死的距离，毫秒之间，思绪已经万千。
周边散落的尸体足以为他挡住炸弹的冲击。
他眼神往后一转：
“萧见信！！！”
萧见信终于从麻木中惊醒，听见了身后那爆发的嘶吼之声。
还没转身，一道身躯猛地撞了过来。
轰隆——！！！
剧烈的爆炸带着直接冲击，狠狠撞到了通道里每个人身上，猛烈地撼动了矿道的顶壁和支柱。
炸药在这封闭且狭窄的通道里几乎轰鸣出了音爆，盖过了整个通道坍塌的声音。
“——”
大大小小的岩石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堵塞了一切。
……
……疼。
……好疼。
这是萧见信醒过来的第一个知觉。
滴答，滴答。
液体滴落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无处不在的、碾压般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仿佛全身被车辆碾压。
眼前是深浅不一的黑暗，萧见信差点以为自己到了地狱，只有鼻腔里充斥的尘土和浓烈的血腥味，提醒着他还活着。
嘴里有浓烈的铁锈味的血腥气，萧见信不知道自己哪个内脏破裂了。
他动了动手指，触碰到冰冷粗糙的碎石。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裹挟着爆炸的火光、坍塌的轰鸣、以及苏华盛最后那一声嘶吼和猛烈的撞击，瞬间涌入脑海。
他挣扎起来，不顾浑身撕裂般的痛楚。
“苏华盛……？”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没有回应。
只有碎石滑落的细微簌簌声。
一种难言的恐惧瞬间攫紧了他的心脏。
他忍着剧痛，试图扩大活动空间，手掌却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一片温热、粘稠的液体，以及一片冰凉却质感熟悉的衣料。
意识到这是什么，他的动作猛地僵住。
指尖颤抖着，顺着那衣料向上，他触碰到了一节手臂。
萧见信立刻顺着手臂摸着，摸到了胸膛。
再往上，是无数的碎石和断梁，但它们被一种无形的、却近乎实质的力量顽强地撑住了，形成了一个极其狭小、勉强让他得以存活的空间。
是异能。
是苏华盛的控制系异能。
萧见信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不敢再动，生怕一点细微的扰动，就会让这最后的庇护所彻底崩溃。
他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指尖还停留在那片冰冷的衣料上，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艰难地喘息着。
大脑断线了片刻，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
一声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吸气声，从他上方极近的地方响起。那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却如同惊雷般在萧见信耳边炸开。
“苏华盛？”他几乎是屏住呼吸问道。
又是一阵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萧见信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觉时，一个低哑至极的声音缓缓响起，轻得像羽毛落地：
“……活着…”
萧见信松了口气，吸入了满嘴血腥味。
矿道彻底塌陷，将他们严严实实地埋在了地下。只有几缕微弱的、不知从何处缝隙透出的焓晶石幽光，勉强照亮这片绝望的囚笼。
有人维持着屏障，轻轻呼吸着，证明他还活着。
“……喂，”许久，萧见信扭过头，看见了黑暗中坐在自己身旁的那道身影，佝偻着。他四肢动弹不得，不知道伤到了颈椎还是神经。
萧见信哑声问，“我们……还能出去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
“秦奉先…会找到这里……需要时间……”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筋疲力尽后，随时会消失的轻，“要撑到那时候…”
萧见信想说点什么，关于旦增，关于博弈，关于恩怨，关于这一切，但话语堵在胸口，难以吐出。
“你…怎么样？”萧见信试图坐起来，但失败了。他或许伤得太重，浑身疼得他感觉每秒都会昏迷，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哽咽般的声音，“呃…嗬……”
上面传来声音：“命硬…暂时死不了…异能耗尽…之前……秦奉先…应该……能到……”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萧见信知道绝不是这样。
萧见信能闻到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能感觉到身旁身体生命力的飞速流逝。
维持这样一个空间，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所需要的异能和意志力是难以想象的。
萧见信拼命地想要起身，想要将血液、泪水、唾液，甚至皮肤、肉，什么都好，让异能能够发挥作用。但萧见信无法动弹，甚至异能也似乎在半路卸熄了火。
身旁的人又艰难地吸了口气，似乎积攒着最后的力量。
“……萧见信……”
“我在。”
对方沉默了很久，萧见信以为对方睡着了，或者死了。
他已经准备好面对这寂静的死亡，空气中响起了几乎涣散的喘气声，尾音却奇异般地扬起一丝模糊而难以辨认的……笑意？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破碎的身体里挤出来的：
“我…选……对了。”
萧见信几乎都能在脑海中构想出他扯起一边嘴角笑的模样。
“……”萧见信盯着眼前的黑暗，眼眶开始发热，湿润的液体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滑下，“为什么不跑？”
为什么扑过来，浪费了最佳的时间。
为什么用命去救他？
为什么？
然而，这次是真的，再也没有传来回应。
萧见信扭过头去——那道身影凝固在了黑暗中，低垂的头颅静默、肃穆，好似一尊雕像。
那艰难而痛苦的呼吸声，已经不知在何时，悄然停止了，彻底融入了这片无边无际的死寂。
整个黑暗死寂的空间里，只剩下萧见信自己的呼吸声。
只有那通过意志力甚至超越死亡本身而勉强维持着的、无形的异能屏障，依旧固执地、沉默地撑着头顶的万钧重压，为他保留着这最后一口活命的空气。
萧见信怔怔盯着那模糊的、漩涡般的黑暗，双眼干涩。
整个世界，喧嚣、战斗、牺牲、嘱托……
所有的一切都褪去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苏南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