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进京停薪留职的申请在县委大院卡了整整半个月,这让他感到十分焦虑和无奈。
每天清晨,他都会准时出现在人事科门口,脚上穿着厚厚的棉鞋,在雪地里踩出一个个深深的印子。
人事科的办事员小刘看到杨进京,总是显得有些紧张,他不敢抬头看杨进京的眼睛,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李书记说还要研究研究……”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也就是小年这天。
杨进京依旧像往常一样,裹着军大衣来到了县委大院。
然而,当他走到人事科门口时,却发现那扇铁门竟然罕见地锁着,窗台上也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杨进京有些诧异,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看门的老孙头走了过来,把他拉到了锅炉房里。
老孙头递给他一缸子滚烫的茉莉花茶,说道:“别等了,老杨,李茂才带着你的材料去地委了。”
杨进京接过茶缸,看着上面已经褪色的红双喜图案,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在热气氤氲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扭曲的倒影,那是一个被现实折磨得有些疲惫和无奈的人。
他不禁想起了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自己应该正为给老五凑彩礼钱而发愁呢。
那时候的他,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和县委书记掰手腕。
老孙头往炉膛里添了一铲煤,然后对杨进京说:“听说林大海要调你去县志办,专门整理乡镇企业失败案例。”
炉火熊熊燃烧,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仿佛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火光映照在老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使得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显得更加明显,仿佛岁月的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老人名叫老孙头,他正坐在炉火旁,与杨进京闲聊着。
突然,老孙头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压低声音对杨进京说道:“我那不成器的侄子在地委开车,他跟我说,李茂才这次去地委,带了一摞你的黑材料。”
杨进京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变,他摸出烟袋锅,在炉盖上轻轻一磕,然后熟练地装上烟丝,用火柴点燃。
劣质烟叶燃烧时产生的辛辣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呛得老孙头直咳嗽,但这股呛人的味道却让他原本有些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老孙头突然想起半个月前的一件事情。
当时,李茂才来报销差旅费,塞给他一沓票据让他签字。
他粗略地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现在想来,那沓票据中似乎夹杂着几张省城歌舞厅的发票。
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天地间一片洁白。
杨进京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慢慢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路过农机站时,他看到张虎正在仓库门口铲雪。
张虎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跟随杨进京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想当年,张虎可是个玩社会的人,来自东北,和杨进京可谓是不打不相识。
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的张虎与过去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新半旧的棉袄,上面还沾着些许灰尘,那浓密的胡子上更是结着一层冰碴,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落魄,完全没有了当年在歌舞厅当老大时的威风凛凛。
不过,虽然张虎的外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他对杨进京的忠心却丝毫未减。
此刻,他一见到杨进京,便立刻扔下手中的铁锹,像一阵风似的快步跑过来。
“杨哥!”张虎满脸笑容地喊道,声音中透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兴奋。他一边喊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递给杨进京,说道:“这是我媳妇刚出锅的炸年糕,可香了,让我给你捎过来尝尝。”
杨进京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躺着几块热气腾腾的炸年糕,那金黄的颜色和诱人的香气让人垂涎欲滴。他咬了一口,热乎乎的年糕在嘴里化开,甜得发腻,让人回味无穷。
杨进京一边嚼着年糕,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仓库里堆积如山的报废零件。突然,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转头对张虎说道:“虎子,你说要是咱自己办个厂,专门生产这些零件,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干?”
张虎的笤帚眉扬了起来:\"早该这么干了!这破仓库,老子一天都待不下去!\"他压低声音,\"财务科的小王说,李茂才把咱榨油厂的账本都篡改了...\"
院墙外传来吉普车的引擎声。两人对视一眼,张虎立刻抄起扫帚装作在扫雪。杨进京则蹲下身,假装在系鞋带。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农机站大门口。
\"杨进京!\"李茂才的声音带着胜利者的傲慢,\"正好,地委批复下来了。\"他晃了晃手里的文件袋,\"关于你的工作调整...\"
杨进京慢悠悠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雪:\"李书记,天冷,进屋说。\"
仓库里的铁锈味混合着机油的气息。李茂才嫌弃地用白手绢捂住鼻子,皮鞋尖踢开挡路的废轴承:\"组织决定,调你去县志办当副主任,正科级待遇不变。\"他特意强调,\"这可是林书记亲自争取的。\"
文件递到眼前,杨进京却没接。他转身从工具箱里拿出个牛皮纸信封:\"巧了,我也有东西给林书记。\"信封口没封,露出半张发票——正是那家省城歌舞厅的消费单,背面还有李茂才的亲笔签名。
李茂才的脸瞬间惨白。他伸手要抢,杨进京却把信封举高:\"原件在省纪委同学手里。\"这话半真半假,但足够让做贼心虚的人胆寒。
\"你...你想怎样?\"李茂才的嗓音突然尖利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明天上午,我要见到停薪留职的批文。\"杨进京把信封塞回内兜,\"还有,张虎他们几个的调动手续一并办了。\"
雪停了,夕阳从云层里透出来,把仓库里的两个人影拉得很长。李茂才的羊皮靴在油污的地面上蹭来蹭去,终于挤出一句:\"林书记那儿...\"
\"放心,\"杨进京拉开铁门,冷风呼啸而入,\"我对付林大海的东西,比这个精彩多了。\"
腊月二十四,本是个平凡的日子,但对于杨进京来说,却是个特别的日子。这天,他破天荒地睡到了日上三竿,这可是他从未有过的事情。
当他悠悠转醒时,发现妻子王素心正坐在炕沿上,默默地抹着眼泪。她的手里紧紧捏着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纸,看起来像是一份重要的文件。
“当家的,批文送来了……”王素心的声音有些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杨进京心头一紧,连忙接过那张纸,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停薪留职的手续批下来了。不仅如此,连张虎等人的调动也一并得到了批准,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杨进京迅速穿上那件呢子中山装,对着镜子仔细地系好风纪扣。镜子中的男人,两鬓已经斑白,但他的眼神却比上辈子临终时清亮得多。
“素心,”他转身握住妻子的手,安慰道,“今天我去趟县委,把手续办完。”
然而,王素心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紧紧抓住他的胳膊,焦急地说:“陈医生刚捎来话,说林书记昨晚突发心脏病,连夜送省城了。”她的指甲几乎掐进了杨进京的肉里,“当家的,你到底……”
杨进京的心中猛地一沉,他意识到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县委大院里,似乎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氛围。
当他踏进办公楼时,果然感觉到了与往日的不同。这里比平时安静了许多,人们的脸上都带着一丝凝重。
杨进京刚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在低声议论:“听说了吗?林书记是被举报信气病的!”
“省纪委都来人了……”这句话就像一道惊雷,在人们的耳边炸响,让人不禁心头一紧。
“李茂才今早脸白得像纸……”这更是让人对事情的严重性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而此时,人事科的小刘却显得格外热情。他不仅迅速地办完了所有手续,还特意为杨进京倒了一杯热茶,然后满脸笑容地说道:“杨局长……哦不,杨叔,您喝茶。”
接着,小刘又凑近杨进京,压低声音说道:“李书记让我转告您,您要的那块工业用地已经批下来了,就在东八里庄老砖窑那儿。”
听到这个消息,杨进京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感激地看了小刘一眼,然后转身走出了县委大院。
然而,当他踏出大院的那一刻,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雪花像鹅毛一般,纷纷扬扬地飘落,给整个世界都披上了一层洁白的盛装。
他静静地站在雪中,任由雪花飘落在他的身上。
那冰冷的触感,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抬头望着天空,看着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杨进京站在雪地里,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心中感慨万千。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迈步走向传达室。
在传达室里,杨进京拨通了省城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青州市政府办公室,请问……”
杨进京连忙说道:“老赵,是我,杨进京。”
电话那头的赵建国显然也听出了杨进京的声音,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年轻了十岁:“好!我这就联系徐处长,你那农机配件厂的手续……”
杨进京听着赵建国兴奋的声音,嘴角也不由得泛起了一丝微笑。
挂掉电话后,杨进京摸出怀表看了看——十一点二十。上辈子的几年后,他应该正病倒在炕上,听着广播里播放乡镇企业蓬勃发展的新闻,而他的儿子们正在为谁该来照顾他吵得不可开交。
现在,属于他杨进京的新戏,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