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 年正月初八,春节的喜庆氛围尚未完全消散,杨进京便迫不及待地领着张虎登上了一列开往鲁东的绿皮火车。车厢内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到处都是返程的农民工。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汗臭味与劣质烟草的刺鼻气息交织在一起,让人的眼睛不禁发酸。
张虎紧紧地将装有全部家当的帆布包抱在怀中,仿佛那是他生命的全部。他显得异常紧张,就像一个初次出远门的小媳妇一般。“杨哥,咱们真的要把所有的钱都砸在这什么……三马车上吗?”张虎压低声音,满脸狐疑地问道。他的胡茬上还沾着早上吃的韭菜盒子的碎屑,显得有些狼狈。
杨进京面无表情地拧开军用水壶,仰头灌了一口凉茶。这茶是王素心用野菊花泡的,虽然有些苦涩,但却带着一丝清甜。他的目光透过车窗,凝视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麦田,思绪却早已飘回到了上辈子的九十年代末。
那时候,满大街跑的三马车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它们以其便捷、实用的特点迅速抢占了市场,将传统的拖拉机挤得几乎没有了活路。而当时的他,正瘫在床上,每天只能通过收音机里的广播来了解外界的情况。他清楚地记得,广播里不断传来这家企业成为行业龙头的消息。
“虎子,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鲁东机械厂吗?”杨进京突然开口,打断了张虎的胡思乱想。杨进京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报纸,\"去年全国农机展销会,就他们家的柴油机返修率最低。\"
张虎接过报纸,在\"鲁东县机械厂荣获优质产品奖\"的报道上,有个用红铅笔圈出来的名字——技术科长郑卫国。照片上的中年人戴着老式眼镜,工作服领子洗得发白。
火车在鲁东县站停靠时,站台上积着厚厚的煤灰。两人深一脚浅脚地走出车站,迎面撞见个举着牌子的年轻人,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接开州杨同志\"。
\"您是杨厂长吧?\"年轻人热情地抢过行李,\"俺们郑科长等您一上午了!\"
来接他们的是一辆带篷的三轮车,车斗里垫着稻草。杨进京蜷着腿坐在里面,屁股底下传来柴油机的震动。这车跑起来突突直响,排气管喷出的黑烟熏得路人直捂鼻子,但比牛车快多了。
鲁东县机械厂比想象中还破。锈迹斑斑的铁门旁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墙上的\"艰苦奋斗\"标语已经褪色。一个穿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中年人站在厂门口,镜片后的眼睛炯炯有神——正是报纸上的郑卫国。
\"杨厂长!\"郑卫国小跑着迎上来,握住杨进京的手直摇晃,\"您电报里说的合作方案,我们连夜开了党支部会...\"
杨进京跟着他走进厂区,水泥路面上到处是油污。车间里十几台老式机床嗡嗡作响,几个青工正围着一台柴油机敲敲打打。上辈子他在农机站见过这种机器,知道这是三马车的\"心脏\"。
会议室的黑板上还留着春节联欢会的粉笔画。郑卫国亲自倒了茶,搪瓷缸子外壁结着深褐色的茶垢。\"杨厂长,\"他搓着手,\"您真愿意投五万块钱?\"
\"不是投钱,\"杨进京从帆布包里取出合同,\"是买你们的技术。\"他翻开第三页,\"我们要在开州建分厂,用你们的图纸,每卖一台车给你们5%提成。\"
郑卫国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瞪得浑圆,仿佛要掉出来一般。他心里暗自惊叹,上辈子这家厂子竟然是靠技术输出起家的!只可惜那个时候,杨进京因为瘫痪只能躺在床上,每天只能听着广播里的新闻,眼巴巴地干瞪眼,什么都做不了。
“这……这得请示县里……”郑卫国突然变得有些结巴,他心里有些犹豫,毕竟这么大的事情,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决定的。
然而,就在他话音未落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洪亮的声音:“不用请示了!”众人惊愕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四个兜干部装的白发老者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我是鲁东县乡镇企业局的老马!”老者中气十足地自我介绍道,“这件事情,我来拍板了!”
午饭时间到了,众人来到厂食堂用餐。食堂的饭菜很简单,只有白菜炖豆腐,里面零星地飘着几片肥肉。老马局长却毫不在意,他豪爽地咬开一瓶景芝白干,给每个人都倒了小半碗。
“小郑啊,”老马局长端起酒杯,看着郑卫国说道,“你那个柴油机改进方案,不就是缺钱试产吗?”
酒过三巡,合同已经顺利地签好了。杨进京似乎还有些不放心,他额外要了一份手写的补充协议,要求郑卫国必须去开州指导三个月。
签字的时候,郑卫国留意到这位技术科长的手腕上戴着一块上海表,表带都已经被磨出了毛边。
\"郑工,\"杨进京碰了碰他的酒杯,\"听说你儿子在省城上大学?\"
郑卫国一愣:\"您怎么知道?\"
\"猜的。\"杨进京笑着从内兜掏出个信封,\"这是预付的五千块技术转让费,给孩子交学费用。\"上辈子他听广播里说,这位郑工就是因为儿子学费问题,差点把专利卖给南方私企。
回程的火车上,张虎抱着签好的合同睡得直流口水。杨进京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思绪飘回上辈子——那时候他五个儿子没一个成器的,大女儿被婆家欺负,二女儿...现在好了,老三在法国办画展,老四留学日本,两个闺女都上了大学。就连最小的耀清,听说在县剧团已经能演武松了。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列车员的吆喝声由远及近。杨进京要了瓶青岛啤酒,就着王素心烙的葱花饼慢慢吃着。饼里夹着自家腌的酱黄瓜,咸香爽脆。
火车穿过隧道时,车窗变成一面模糊的镜子。杨进京看见镜中的自己——皱纹比上辈子同期少了,头发也黑得多。最重要的是眼神,再不是那个瘫在床上等死的绝望老人了。
\"前方到站,开州县...\"广播响起时,张虎一个激灵醒过来,嘴角还挂着哈喇子:\"杨哥,咱真能成吗?\"
站台上,王素心带着雪兰正翘首以盼。看见丈夫下车,王素心小跑着迎上来,围巾在寒风中飞扬。她身后停着辆崭新的三轮车——正是鲁东机械厂的最新产品。
\"当家的!\"王素心红着脸递过棉手套,\"县里刚送来的通知,你那个工业用地批文下来了!\"
杨进京戴上手套,指尖触到里面缝着的暖水袋。上辈子瘫痪时,王素心也是这样,年年冬天都给他缝暖手袋。只是那时候,他连自己吃饭都做不到。
\"走,回家!\"他跳上三轮车驾驶座,柴油机\"突突\"地欢快响起。这车比鲁东见的还先进,驾驶室居然有挡风玻璃。后视镜里,开州县城的灯火渐渐亮起,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雪兰好奇地摸着仪表盘:\"爹,这车真能拉两吨货?\"
\"不止。\"杨进京踩下油门,\"等咱的厂子建起来,这种车要卖遍全国。\"他想起上辈子九十年代,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三马车,连他瘫痪在床的破屋子窗外,都整天响着这种车的\"突突\"声。
回到家,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老大杨耀唐从农机公司捎来的图纸,老二杨耀宋托人带的进口轴承样本,还有雪兰男朋友陈医生帮忙搞到的金属材料手册。杨进京摩挲着这些物件,突然想起什么,从箱底翻出个布包。
\"素心,明天把这个给耀清送去。\"布包里是他在鲁东百货大楼买的练功鞋,正宗北京内联升的千层底。
王素心接过鞋,突然压低声音:\"当家的,陈医生说...林大海的病是装的。省纪委正在查他,他躲去医院了。\"
杨进京\"嗯\"了一声,继续翻看图纸。上辈子他窝囊了一生,这辈子总算活明白了——有些人就像这图纸上的齿轮,你强他就弱,你进他就退。
院外传来邻居家电视的声音,正在播报新闻:\"...乡镇企业异军突起,成为国民经济重要组成部分...\"杨进京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新批的工业用地。那里现在还是一片荒芜,但用不了多久,就会立起属于他的厂房。
柴油机的轰鸣仿佛已经在耳边响起。这一次,他杨进京要做的不是看客,而是时代的弄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