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东八里庄还被浓雾紧紧地笼罩着,一片朦胧。杨进京早已蹲在纺织厂大门口,默默地啃起了第三个杂面馒头。昨夜,新到的三台织布机调试工作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疲惫不堪。
就在这时,值班员老赵走了过来,递给杨进京一本考勤本,然后用手指在“王铁牛”的名字上重重地敲了三下,一脸严肃地说:“杨支书,您看看这个。这礼拜他已经是第三次迟到了。”
杨进京眯起眼睛,仔细看着考勤表。只见上面的红叉一个连着一个,最后在备注栏里还写着“织布机梭子装反,导致断线十五处”。他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批出口日本的订单,因为这个错误,光返工就损失了两千多。
杨进京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对老赵说:“把他叫来。”说完,他轻轻地掸了掸裤腿上的线头。
老赵面露难色,苦着脸回答道:“叫不动啊!王大脚护犊子护得紧,说咱们厂的规矩太严了……”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见“咣当”一声巨响,铁门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踹开了。
王大脚像一阵风一样,穿着那双沾满鸡粪的解放鞋,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办公室。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人,正是他的儿子王铁牛。王铁牛的耳朵里还塞着半导体耳机,显然是被父亲硬拽来的。
“杨进京!”王大脚一进门,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巴掌狠狠地拍在办公桌上,震得桌上的搪瓷缸都跳了起来,“你凭啥开除俺家铁牛?”
杨进京倒是不慌不忙,他冷静地翻开了处罚记录,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迟到早退十二次,损坏设备三次,昨天还把出口订单给搞砸了……”
“放你娘的屁!”王大脚突然打断了杨进京的话,他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城里人上班喝茶看报,咱农村人就该当牛做马?”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死死地盯着杨进京,“周师傅的侄女上个月迟到了,咋就啥事没有?”
王大脚的这一番话,让原本有些嘈杂的办公室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会计老徐的算盘珠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显然也被王大脚的气势给吓到了。
其实,关于周晓芸迟到的事情,杨进京是调查过的。那天周晓芸是因为帮邻居接生才耽误了上班时间,而且事后她还主动加班补回了工时。但是,王大脚显然并不清楚这些情况,他只是觉得城里人可以迟到,农村人就不行,这太不公平了。
“王哥,”杨进京慢慢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他的声音很平静,“铁牛要是真的想在厂里好好干,就应该遵守厂里的规章制度。”
“干个球啊!”王铁牛突然扯下耳机,嘴里嘟囔着,满脸的烦躁和不满。他一边抱怨,一边撸起裤管,露出了小腿。果然,那小腿上有好几处明显的淤青,看上去有些吓人。
杨进京见状,连忙蹲下身来,仔细查看那些淤青。看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起来,对着王铁牛说道:“小子,你知道为啥你的腿会肿吗?”说着,他用手指了指王铁牛脚上的解放鞋,“你看看你这鞋,硬邦邦的,跟铁板似的。你一个织布工,整天站着干活,这鞋能舒服吗?站八个小时,腿不肿才怪呢!”
王铁牛听了,一下子愣住了。他之前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只觉得能进纺织厂工作就很不错了。当初他死活要进纺织厂,无非就是觉得穿工装比种地要体面一些。
杨进京似乎看出了王铁牛的心思,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双崭新的劳保鞋,递给王铁牛,说:“来,试试这双鞋。”王铁牛接过鞋子,看了看尺码,正好是 38 码,于是他赶紧穿上。
穿上新鞋后,王铁牛走了两步,突然感觉脚下轻松了许多,之前那种硌脚的感觉完全消失了。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惊讶地说道:“咦?这鞋穿上不硌脚了!”
杨进京看着王铁牛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了翻,说道:“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上早班,早上六点到下午两点,中间休息一个小时。”他顿了顿,接着说:“如果你能坚持一个月,我就调你去学开叉车。”
王大脚手中的铁锹像失去了控制一般,“咣当”一声重重地砸落在地上,仿佛他的心脏也随着这声响一同坠落。他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愕,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心心念念地想要当一名司机。
正当王大脚想要开口说话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突然从车间里传来,划破了原本的宁静。这突如其来的警报声让所有人都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不好!”老赵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失声喊道,“是新机器!”话音未落,众人便像被惊扰的蜂群一样,一窝蜂地冲进了车间。
车间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烧焦味道,3 号织布机正冒着滚滚的青烟,仿佛是一头受伤的巨兽在痛苦地喘息。而周晓芸则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她的手中紧紧攥着半截断梭,鲜血正从她的手指间不断渗出。
原来,周晓芸在工作时发现经线出现了异常,为了不影响生产进度,她决定冒险进行抢修。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地操作时,飞梭突然失控,狠狠地划伤了她的手。
“快送医务室!”杨进京见状,急忙冲上前去,毫不犹豫地扯下自己的衬衫,迅速地为周晓芸包扎伤口。就在他包扎的过程中,他的目光突然被机器控制板上的一个奇怪划痕吸引住了——那道划痕看起来像是被什么硬物故意刮出来的。
“刚才谁来过这里?”杨进京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他的目光如鹰隼一般,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众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然而,当杨进京查看值班记录时,一个名字却让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王铁牛。记录显示,昨晚王铁牛主动留下“学习操作”。
此时的王铁牛,脸色已经变得如同死灰一般,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改锥。
“我……我就想看看……”王铁牛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话语在这紧张的氛围中显得如此无力。
“胡闹!”郑卫国检查完机器后,气得胡子都歪了,他怒不可遏地吼道,“变频器烧了,这台机器至少要修三天才能恢复正常!”
这下连王大脚都慌了。这批出口订单逾期要赔违约金,把他家房子卖了都不够零头。
\"杨...杨叔...\"王铁牛\"扑通\"跪下,\"我赔...\"
\"赔?\"杨进京突然抓起电话,\"先跟日本客户解释吧!\"
就在他拨号时,办公室门被猛地推开。张寡妇慌慌张张冲进来:\"进京兄弟!不好了!县里...县里来人了...\"
张寡妇话音未落,三辆绿色吉普车已驶入厂区。车门上\"县审计局\"的白漆字在晨光中格外刺眼。
为首的瘦高个杨进京认识——审计局副局长马占奎,刘长山案子的漏网之鱼。这人一下车就亮出证件:\"有人举报纺织厂财务违规,请配合检查。\"
会计室顿时乱作一团。老徐抱着账本不撒手:\"凭啥查我们?\"
\"就凭这个!\"马占奎甩出一封举报信。杨进京瞥见落款是匿名,但字迹工整得像公文——明显是内行人写的。
\"查吧。\"杨进京突然让开道,\"不过耽误出口订单的损失...\"
马占奎脸色微变。他没想到这家村办厂子竟有外贸业务,这要闹大了可不好收场。
审计组查账时,杨进京把周晓芸叫到仓库。姑娘手上的纱布还渗着血,却坚持要先对完昨天的出入库。
\"晓芸,\"杨进京递过举报信复印件,\"这笔768元的差错怎么回事?\"
周晓芸咬着嘴唇翻出原始凭证:\"杨叔,我真没记错...\"她指向送货单角落,\"您看这里。\"
原来送货员写的\"7\"字带勾,看起来像\"6\"。这差错本该在验收时发现,但当时值班的...
\"是徐会计侄女婿?\"杨进京眯起眼。老徐的远房亲戚在厂里当仓管,是他亲自安排的。
调查结果令人啼笑皆非——所谓\"财务违规\",不过是周晓芸按制度拒批的一笔超标招待费。而签字人赫然是...徐会计!
\"老徐啊老徐。\"杨进京在支部会上拍着账本,\"你侄女婿验收不严,你报销超标,倒打一耙举报晓芸?\"
老徐瘫在椅子上像摊烂泥。他本想给关系户行个方便,谁知捅了马蜂窝。
\"我提议,\"杨进京环视众人,\"徐会计停职检查,其侄女婿调离仓储部。\"他顿了顿,\"至于周晓芸...\"
\"我辞职!\"老周突然站起来,\"避嫌!\"
\"不行!\"杨进京按住老师傅,\"人才难得。\"他掏出份文件,\"县纺织厂同意接收晓芸进修,条件是学成必须回村服务三年。\"
周晓芸哭成了泪人。她哪知道杨支书暗中为她铺好了路?
风波看似平息,但杨进京心里清楚——马占奎不会善罢甘休。果然,三天后的深夜,值班员发现有人在仓库后墙泼汽油...
纵火者没跑远——是徐会计的侄女婿!这小子被保安按住时还在叫嚣:\"我叔说了,姓杨的...\"
杨进京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当他把纵火用的汽油桶摆在桌上时,老徐直接瘫在了地上。
\"报警吧。\"张虎咬牙切齿。
\"等等。\"杨进京看向窗外——徐家老母亲正拄着拐杖在厂门口张望。老太太今年八十多了,就这一个孙子。
\"两个选择。\"杨进京竖起手指,\"一,吃牢饭;二,去新疆分厂当装卸工,五年内不得回村。\"
年轻人选了第二条。第二天一早,老徐带着全家老小来厂里磕头谢罪。杨进京扶起老人时,发现她手里攥着个破布包——里面是土改时分地的老地契。
\"进京啊...\"老太太老泪纵横,\"这地...抵给厂里...\"
杨进京把地契塞回去:\"大娘,使不得。\"他转向垂头丧气的徐会计,\"老徐,你还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原来厂里缺个管废料回收的,这活又脏又累还没油水。
老徐二话不说接下了,从此天天带着老伴在废纱堆里扒拉可再利用的线头。
周晓芸去县城进修那天,全村人都来送行。姑娘给杨进京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时背包里掉出个小本子——竟是这三年来她偷偷记录的每个工人的生日和喜好!
杨进京正要喊住她,郑卫国慌慌张张跑来:\"杨厂长!不好了!省里刚来的设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