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诗经之一九七
小弁
弁彼鸒斯，归飞提提。民莫不谷，我独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踧踧周道，鞫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菀彼柳斯，鸣蜩嘒嘒。有漼者渊，萑苇淠淠。譬彼舟流，不知所届。心之忧矣，不遑假寐。
鹿斯之奔，维足伎伎。雉之朝雊，尚求其雌。譬彼坏木，疾用无枝。心之忧矣，宁莫之知？
相彼投兔，尚或先之。行有死人，尚或墐之。君子秉心，维其忍之。心之忧矣，涕既陨之。
君子信谗，如或酬之。君子不惠，不舒究之。伐木掎矣，析薪扡矣。舍彼有罪，予之佗矣。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无逝我梁，无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译文
寒鸦拍打着翅膀多么快乐，成群结队飞回来多么安闲。天底下的人个个都交好运，唯独我自己深深陷于忧患。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苍天？更不晓得为什么罪大无边？我积郁在心里的深深忧伤，不知到底该如何得以排遣？
原本宽阔平坦的通衢大道，现如今早已阻断遍布荒草。我内心里禁不住深深地忧伤，七上八下犹如舂杵不停捣。我在和衣而卧中长长叹息，岁月如此深忧更易催人老。我积郁在心里的深深忧伤，那深痛犹如刺痛我的头脑。
看到父母亲种下的桑梓树，尚且必须恭恭敬敬立树前。哪个对父亲无不充满尊敬，哪个对母亲无不深深依恋！到如今却外不和皮毛相接，里也不和心腹血肉紧相连。老天爷你生我来到人世间，我什么时候才能时来运转？
池边垂柳如烟是那样浓绿，枝头的蝉儿嘶嘶鸣唱不已。河湾深几许自是不可见底，芦苇丛生蒹葭苍苍多茂密。我的心啊就像那小舟漂摇，茫茫然不知终将漂向哪里。我内心里禁不住地忧伤啊，竟没有片刻闲暇懒卧和衣。
你看原野里的小鹿在奔跑，四只小腿是那样舒缓灵巧。漂亮的公野鸡清晨就鸣叫，还不是为招引心仪的雌鸟。我的心啊就像那病死的树，因为身染沉疴落尽了枝条。我内心里禁不住地忧伤啊，难道就没有个知心人明了！
你看那兔儿自投进罗网里，还有好心人帮它解难脱灾。通衢大道上突然有人倒毙，还有好心人为他收尸掩埋。我的君王啊你所持的态度，竟是这样硬心肠使得出来。我内心里禁不住地忧伤啊，肝肠寸断珠泪双流落尘埃。
我的君王啊偏听偏信谗言，就好像嗜饮美酒一样沉迷。我的君王对我不理又不睬，对谗言也不慢慢深究根底。伐树尚需支拄树冠防砸伤，劈柴尚需顺着纹理才容易。我的君王偏偏放掉有罪人，把罪囚的黑衣往我身上披。
没有比那座山更高的大山，也没有比那眼泉更深的泉。我的君王啊不要轻信谗言，要防隔墙有耳贴在墙壁边。不要到我捕鱼的梁坝上去，不要偷着打开我的鱼篓看。我现如今连自身都顾不上，哪还顾得上身后百事难缠！
注释
1. 弁（pán）：通“般”“昪”，快乐。
2. 鸒（yu）：鸟名，形似乌鸦，小如鸽，腹下白，喜群飞，鸣声“呀呀”，又名雅乌。
3. 提（shi）提：群鸟安闲翻飞的样子。
4. 榖（gu）：美好。
5. 罹（li）：忧愁。
6. 踧（di）踧：平坦的状态。
7. 鞫（ju）：阻塞、充塞。
8. 惄（ni）：忧伤。
9. 疢（chèn）：病，指内心忧痛烦热。
10. 菀（wǎn）：茂密的样子。
11. 蜩（tiáo）：蝉。
12. 嘒（hui）嘒：蝉鸣的声音。
13. 漼（cui）：水深的样子。
14. 萑（huán）苇：芦苇。
15. 淠（pi）淠：茂盛的样子。
16. 伎（qi）伎：鹿急跑的样子。
17. 雉（zhi）：野鸡。
18. 雊（gou）：雉鸣。
19. 投兔：入网的兔子。
20. 先：开、放。
21. 行（háng）：路。
22. 墐（jin）：埋葬。
23. 掎（ji）：伐木时用绳子牵引树身，使其慢慢放倒。
24. 扡（chi）：顺着纹理劈开。
25. 佗（tuo）：加。
26. 逝：借为“折”，拆毁。
27. 笱（gou）：捕鱼用的竹笼。
生僻字注音
除上述注释中已注音的生僻字外，还有：
? 靡：mi
? 不遑：bu huáng
? 宁：ning
《诗经·小雅·小弁》宛如一首从历史深处传来的悲伤挽歌，声声泣血，句句含悲，将诗人被逐后那如深渊般的孤独与无助，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世人面前。诗中饱含着对父亲听信谗言的怨恨，以及对未来仿若置身迷雾的迷茫，读来令人痛心疾首，感慨万千。下面，让我们逐联深入探究这首诗蕴含的深沉情感与艺术魅力。
第一联：命运反差，愤懑呼号
“弁彼鸒斯，归飞提提。” 诗歌开篇，一幅温馨和谐的画面徐徐展开：一群欢快的乌鸦，悠然自得地朝着巢穴飞去，它们身姿轻盈，羽翼舒展，啼叫中满是归家的喜悦。这本应是充满生机与安宁的场景，却成为了诗人内心痛苦的鲜明对照。
“民莫不谷，我独于罹。” 诗人笔锋陡然一转，发出了悲怆的呐喊。世间众人皆能安居乐业，尽享生活的美好，可为何唯独自己深陷苦难的泥沼，被无情地放逐，流离失所？这种强烈的命运反差，如同一把尖锐的匕首，直直刺向诗人的内心。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 诗人仰天质问，声泪俱下。自己究竟犯下了何等罪孽，要遭受上天如此残酷的惩罚？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一连串的质问，饱含着无尽的愤懑与不甘，是对命运不公的强烈控诉。
“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内心的忧愁如汹涌的潮水，将诗人彻底淹没，他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这种深深的无奈，让诗人的痛苦愈发浓烈，也让读者深切感受到他被命运捉弄后的绝望与无助 。
从艺术手法上看，诗人巧妙运用反衬，以乌鸦归巢的快乐景象，衬托出自己被逐后的悲惨境遇，极大地增强了情感的冲击力。此联鲜明地表达了诗人对命运不公的愤懑和对自身遭遇的无奈，为全诗奠定了悲伤绝望的基调 。
第二联：荒径隐喻，忧思难眠
“踧踧周道，鞫为茂草。” 诗人的目光投向曾经平坦宽阔的周道，如今却杂草丛生，荒芜不堪。曾经车水马龙的大道，如今已被荒草吞噬，这一景象宛如一场噩梦，象征着诗人原本平静安稳的生活，突然遭遇了巨大的变故，陷入了混乱与迷茫之中。
“我心忧伤，惄焉如捣。” 目睹此景，诗人内心的忧伤如波涛般汹涌澎湃，仿佛被重锤反复敲击，痛苦不堪。他的思绪被拉回到往昔的美好时光，与如今的落魄形成了鲜明对比，更增添了几分哀愁。
“假寐永叹，维忧用老。” 夜晚，诗人躺在床上，满心忧愁，难以入眠，只能辗转反侧，长吁短叹。这份忧愁如影随形，日夜折磨着他，让他在无尽的痛苦中迅速衰老，面容憔悴。
“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内心的痛苦达到了极点，如同头痛欲裂般难以忍受。诗人的忧伤，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折磨，更是心灵深处的创伤，这种痛苦，常人难以体会 。
此联通过对自然景象的细致描绘，巧妙地引出诗人内心的忧伤，情景交融，增强了诗歌的感染力。诗人内心的痛苦与无奈，在这荒芜的周道和无尽的忧思中，被进一步深化，让读者感同身受 。
第三联：桑梓情深，亲情之殇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诗人对父母亲手栽种的桑梓树，怀着深深的敬意与眷恋。在古代，桑梓代表着故乡与父母，看到这些树木，诗人心中便涌起对家的思念和对父母的敬爱之情。
“靡瞻匪父，靡依匪母。” 从小到大，父亲是自己仰望的巍峨高山，母亲是自己温暖的避风港湾，自己的成长离不开父母的呵护与关爱。
“不属于毛，不罹于里？” 然而，如今的现实却残酷得让人难以接受。诗人不禁悲叹，自己难道不是父母的亲生骨肉吗？为何却被他们如此无情地抛弃，与父母的关系变得如此疏离？这种对亲情的渴望与被抛弃的痛苦，交织在一起，让诗人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与挣扎 。
“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诗人仰天长叹，上天既然赋予了我生命，为何却让我陷入如此悲惨的境地？我的归宿又在哪里？这一声声质问，饱含着对命运的无奈和对亲情的失望 。
此联通过对比诗人对桑梓树的恭敬与和父母关系的疏离，深刻揭示了诗人与父母之间的矛盾。诗人对父母的怨恨和对命运的无奈，在这强烈的反差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 。
第四联：柳蝉之景，漂泊迷茫
“菀彼柳斯，鸣蜩嘒嘒。有漼者渊，萑苇淠淠。” 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生机勃勃：繁茂的柳树随风摇曳，细长的柳枝在风中翩翩起舞；树上的蝉儿欢快地鸣叫着，似乎在诉说着夏日的美好；深深的水潭边，芦苇郁郁葱葱，在微风中沙沙作响。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充满活力的夏日画卷。
“譬彼舟流，不知所届。” 然而，如此美好的景象，在诗人眼中却显得如此刺眼。他觉得自己就像一艘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孤舟，没有方向，没有依靠，不知道自己将驶向何方。这种强烈的孤独感和对未来的迷茫，如同一层厚厚的阴霾，笼罩着诗人的内心 。
“心之忧矣，不遑假寐。” 内心的忧愁让诗人无法安宁，他连片刻的安睡都难以得到。夜晚，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蝉鸣和风声，思绪万千，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担忧和对现状的无奈 。
此联通过对自然景象的生动描写，巧妙地引出诗人内心的孤独与迷茫。诗人将自己比作漂泊的孤舟，形象地表达了对未来的迷茫和内心的孤独，让读者深切感受到他在黑暗中独自摸索的无助 。
第五联：生机反衬，孤独之叹
“鹿斯之奔，维足伎伎。雉之朝雊，尚求其雌。” 诗人看到鹿群在原野上欢快地奔跑，它们步伐轻盈，自由自在；清晨，雉鸟发出清脆的鸣叫，它们在寻找自己的伴侣，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与热情。
“譬彼坏木，疾用无枝。” 而自己呢，却如同一棵身患重病的枯木，光秃秃的，没有一根枝叶。没有朋友的陪伴，没有亲人的关爱，孤独地立在那里，无人问津。这种强烈的对比，进一步强化了诗人的孤独感，让他的内心充满了凄凉与悲哀 。
“心之忧矣，宁莫之知？” 内心的痛苦如深渊般深邃，却无人能够理解。诗人渴望有人能倾听他的痛苦，分担他的忧愁，可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孤独的身影在风中摇曳 。
此联运用对比手法，将鹿群和雉鸟的生机与自己的孤独无依进行对照，使诗人的孤独感更加鲜明。诗人对自身孤独的感慨和对他人理解的渴望，在这强烈的反差中，得到了深刻的表达 。
第六联：残酷对比，悲痛泣血
“相彼投兔，尚或先之。行有死人，尚或墐之。” 诗人看到被猎人追赶的兔子，尚有好心人会提前为它打开罗网，放它一条生路；路上有死人，也会有人出于怜悯将其掩埋，入土为安。这些小小的善举，让诗人感受到了人性的温暖。
“君子秉心，维其忍之。” 然而，自己的父亲作为君子，却忍心听信谗言，将自己无情地驱逐。这种强烈的对比，让诗人感到无比的悲愤和痛心。他不明白，为何自己的亲生父亲，会如此狠心，对自己的痛苦视而不见 。
“心之忧矣，涕既陨之。” 内心的悲痛如决堤的洪水，让诗人泪如雨下。他的泪水，不仅是对自己悲惨命运的哀伤，更是对父亲绝情的控诉 。
此联通过对比，将他人的善良与父亲的残忍进行鲜明对照，深刻揭示了诗人被逐的悲惨境遇。诗人对父亲的怨恨和对自身命运的无奈，在这强烈的反差中，达到了高潮，让读者也为之动容 。
第七联：谗言误身，无辜申诉
“君子信谗，如或酬之。” 诗人愤怒地指责父亲，轻易地相信了谗言，就像接受别人的敬酒一样毫无怀疑。那些小人的谗言，如同一把把利刃，刺痛了诗人的心，也破坏了他原本幸福的生活 。
“君子不惠，不舒究之。” 父亲不仁慈，也不愿意静下心来，仔细探究事情的真相。他的盲目和武断，让诗人陷入了绝境，有冤无处申 。
“伐木掎矣，析薪扡矣。舍彼有罪，予之佗矣。” 诗人将自己比作被砍伐的树木，被遗弃的柴薪。那些真正有罪的人逍遥法外，而自己却无辜地承担了一切罪责，被放逐他乡。这是对自己无辜的强烈申诉，也是对父亲昏庸的有力批判 。
此联通过比喻，形象地揭示了诗人被逐的无辜。诗人对父亲的怨恨和对自身无辜的申诉，在这生动的比喻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让读者对诗人的遭遇深感同情 。
第八联：劝诫警告，命运之忧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 诗人以山之高、泉之深作比喻，寓意着世间万物都有其规律和道理。父亲啊，你应该明白，有些事情不能轻易相信，有些话不能轻易说出 。
“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 诗人诚恳地劝诫父亲，不要轻易听信谗言，因为隔墙有耳，言语要谨慎。他希望父亲能够清醒过来，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
“无逝我梁，无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诗人又警告父亲，不要破坏自己的生计，自己如今自身难保，又怎能顾及到以后的事情呢？这既是对父亲的警告，也是对自己命运的无奈叹息 。
此联通过比喻和警告，巧妙地揭示了诗人对父亲的劝诫。诗人对自身命运的无奈和对未来的担忧，在这苦口婆心的劝诫和充满无奈的警告中，得到了深刻的体现，让读者也为诗人的未来命运感到担忧 。
总体赏析
《诗经·小雅·小弁》无疑是一首饱含深情与悲愤的经典之作。诗人巧妙运用丰富的比兴手法，将自然景象与内心的情感紧密相连，使诗歌充满了生动的画面感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诗中多处运用反衬、对比等艺术手法，将诗人被逐后的孤独与他人的幸福、父亲的绝情与他人的善良、自己的无辜与被逐的遭遇等进行鲜明对照，使情感表达更加真挚而深刻，让读者能真切地感受到诗人内心的痛苦、怨恨、迷茫与无奈 。
全诗结构严谨，层次分明，从对命运不公的愤懑控诉，到对亲情破裂的哀伤，再到对未来的迷茫和对自身孤独的感慨，最后到对父亲的怨恨和劝诫，层层递进，将诗人复杂的情感逐步推向高潮。
《小弁》不仅是诗人个人情感的抒发，更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一些现实问题，如谗言的危害、亲情的脆弱等。它以其深刻的内涵和独特的艺术魅力，成为了《诗经》中的璀璨明珠，让后人在千年之后，依然能感受到诗人内心的波澜壮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