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小了些,但空气中的寒意更重了。
他看到部落边缘,几个穿着破旧皮袍的老人,正围着宋军刚运来的几车农具和粮种指指点点,脸上是混合着好奇和戒备的神情。
他还看到,那个叫苏拉的小孤女,抱着她弟弟,怯生生地站在不远处,望着这边。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宋人没有挥舞屠刀,他们送来粮食、农具,甚至给孤寡一条活路。
但这种无声的渗透,这种用秩序和生存希望构建起来的罗网,比明晃晃的刀剑更令人心悸,也更难抗拒。
与此同时,在一个废弃的深山隘口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丁弩”(相当于千夫长)巴贲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看着手里最后一点掰碎的马肉干,却毫无食欲。
腿上的陈年箭伤在深山严寒中阵阵抽痛,但比伤痛更折磨人的,是绝望。
几十个跟着他逃出来的弟兄,个个带伤,面黄肌瘦,像一群被困在山崖上的饿狼。
粮食昨天就彻底吃完了,两个伤重的弟兄在昨夜悄无声息地没了气息,尸体已经僵硬。
“丁弩大人,怎么办?不能再等了!”
脸上带疤的百夫长哑着嗓子说,他叫赫连铁,是军中有名的悍勇之辈,此刻眼里也布满了血丝,“冲出去,跟宋狗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拼?拿什么拼?”
年轻的弓手药乜鬼名忍不住反驳,他是巴贲的亲兵。
此时因为饥饿,连弓弦都快拉不开了,“弟兄们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冲出去就是送死!”
“那就在这里等死?”赫连铁低吼着,猛地抽出卷了刃的腰刀。
“都闭嘴!”巴贲低喝一声,声音沙哑。
他环视着这些曾经生龙活虎、如今却如同风中残烛的部下,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想起战死的主将,想起溃败时互相践踏的惨状,但更多的,是想起战前回家那次,妻子在帐篷外忙着挤奶,小儿子摇摇晃晃扑过来喊他“阿爸”的情景。
他们还在韦州城外那个叫野羊沟的小部落里吗?
兵灾有没有波及那里?
就在这时,放哨的弟兄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气喘吁吁:“大人!外面……外面有个宋人!就一个人!”
“杀了!”赫连铁立刻跳了起来。
“他……他没带武器!”
巴贲心中一凛,挣扎着站起身,伤腿让他晃了晃。
在众人的簇拥下,他走到隘口边缘。
风雪中,果然站着一个年轻的宋兵,披着厚厚的毛毡,也没拿武器,冻得脸色发青,身体微微发抖,但眼神却努力保持着镇定。
他身边放着一个不大的皮筒。
“你是什么人?”巴贲用生硬的汉语问道。
那年轻宋兵看到巴贲,似乎松了口气,大声道:“我是刘錡元帅麾下宣慰使团信使!奉帅令,前来传达安民告示!这里有文书和干粮!”
他指了指地上的皮筒。
赫连铁一把抢过皮筒,打开,里面是几张盖着红印的文书,用的是西夏文和汉文对照书写,内容无非是“归降不杀”、“安置生计”等语。还有一小包硬邦邦的干粮。
“宋狗的花言巧语!”赫连铁看也不看,就要把文书撕碎。
“等等!”巴贲阻止了他。
他拿起文书,借着雪光,仔细地看着上面的西夏文。
他识字不多,但大概意思能看懂。
他的目光在“发放路费粮种”、“愿归乡者遣返”这几行字上停留了很久。
然后,他走到那年轻信使面前,盯着他:“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一个人上来,不怕我们杀了你?”
信使挺了挺单薄的胸膛,尽管牙齿还在打颤,声音却清晰:“怕。但刘帅有令,宣示恩信,重于生死。况且,如果我死了,下次就不是信使来找你们了。但你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至于我怎么知道你们在这里?你说呢?”
还有别的路吗?
巴贲回头,看着身后那一张张饥饿、疲惫、绝望的脸,听着伤兵微弱的呻吟。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战斧,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刃口布满崩痕的伙伴。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走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前,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劈下!
“锵——噗!”
一声刺耳的金石交击声后,是斧头深深嵌入岩石的闷响。
坚实的栎木斧柄,从中断裂。
巴贲松开手,看着那半截留在石头里的斧头,长长吐出一口白气。
年轻宋兵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不自禁地擦了擦额头根本不存在的冷汗……刚才他还以为自己不能活着回去了。
“降了。”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磨砂,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活着回去。”
他和年轻信使的擦肩而过,步履蹒跚地往山下走去。
赫连铁怒吼一声,将断刀狠狠掷在地上,抱着头蹲了下去,“呜呜”地哽咽了起来。
最终,所有人都默默地跟着巴贲,走下了山隘。
他们被带到一个靠近官道的宋军临时营地。
营地秩序井然,有更多的降兵在这里,同样面黄肌瘦,但至少有了遮风的帐篷和一口热汤。
西军士兵看守得很严,但并没有虐待他们。
登记,甄别,所有环节有条不紊。
一个面无表情的宋军文书坐在桌子后,头也不抬地问:“姓名?原属何部?军职?”
“巴贲。白马强镇监军司,擒生军,丁弩。”
文书记录着:“有无手艺?”
“只会打仗。”
文书看了看他跛着的腿:“腿伤了?”
“腿上有老箭伤,不妨事。”
文书抬头看了他一眼,在巴贲那双经历过无数生死、此刻却只剩下疲惫的眼睛里停顿了一瞬,然后低头继续写着什么。
“嗯。像你这样的,本来可以编入边军。不过你这腿……还是回家吧。”
巴贲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文书递给他一张盖了印章的路引和一小袋杂粮饼:“拿着。回家后,只要守规矩,就有饭吃。”
巴贲接过木牌和干粮,默默走到分配给他们的破帐篷里。
他看到药乜鬼名也在接受甄别,因为年轻且是弓手,似乎被分去了另一队。
药乜鬼名看向他,眼神复杂,巴贲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巴贲回到帐篷角落,蜷缩起来,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和宋军巡逻队规律的脚步声。
他手里的那纸路引,竹制纸张薄脆的质感,让他不敢用力。
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野羊沟那片熟悉的草场,和帐篷顶上袅袅升起的、微弱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