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正帮着收拾碗筷,听见爹又在念叨“找对象”,手里的盘子“当啷”一声磕在灶台上。她蹲下身捡碎瓷片,指尖被划了道小口子,血珠冒出来,她却像没看见,只是盯着地上的水渍发愣。
“老四这是咋了?”娘凑过来,拉过她的手往伤口上撒白糖,“好好的掉啥泪?”
来福的眼泪“啪嗒”滴在灶台上,混着水渍晕开:“娘,哪是不想找……”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闷得像堵着棉花,“当年我在山里搞地质勘探,跟队里的赵工处得好好的,他总说等我们测出金矿的储量,就带我去见他爹娘。后来他去深山取样,遇上了泥石流……”
她忽然咬住嘴唇,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阳光从厨房的窗棂照进来,落在她手背上的伤疤上——那是当年去找赵工时被树枝划破的,至今还留着浅褐色的印子。
“那之后我就总觉得,”来福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说不定在哪处山坳里等我,说不定哪天真能在矿样里发现他留下的记号。我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的矿山,其实就是想问问山里的风,他到底去了哪里。”
梁老汉蹲在门槛上,烟锅灭了也没察觉。他想起老四当年背着地质包离开家的模样,扎着高马尾,说“爹,我要去给咱村找金矿”,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哪成想这丫头心里,还藏着这么重的念想。
娘往她兜里塞了块手帕:“傻丫头,心里装着人,也算有个念想。找不到也没关系,咱慢慢来,总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能陪你看遍山里的日出。”
来福擦了擦眼泪,忽然笑了,眼角还挂着泪珠子:“您放心,我没事。就是有时候在矿上看见野花开了,总想起他说‘这花跟来福一样,看着蔫,根扎得深’。”
她把碎瓷片扔进垃圾桶,转身往院里走:“我去给菜浇点水,您看这黄瓜苗,长得多精神。”
月光落在她的背影上,像给她披了层薄纱。梁老汉摸出火柴点烟,火光里忽然明白,老四不是不想找对象,是心里的那片山,还没等到合适的人一起爬。这事儿急不来,得等风把山里的消息捎回来,等她自己愿意走出来。
院里传来来福哼的调子,是当年赵工教她的勘探队歌,虽然跑调,却透着股子韧劲儿。梁老汉吸了口烟,觉得这丫头就像她种的黄瓜苗,看着细弱,却能顺着架子往上爬,总有一天能结出甜丝丝的果。
来福刚上大学那年,拖着个补丁摞补丁的帆布包站在地质学院报到处前,身上那件水绿色的连衣裙显得格外惹眼——是大姐招娣特意托人从县城捎来的新衣服,领口绣着朵小小的栀子花,针脚有点歪,却是大姐熬了三个通宵绣的。
“这裙子好看吧?”同宿舍的姑娘凑过来打量,“料子摸着挺舒服。”
来福赶紧把裙摆往下拽了拽,脸比裙子的颜色还红:“是我大姐买的,她说上大学得穿体面点。”话虽如此,等放下行李,她还是换回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把连衣裙叠得整整齐齐,压在帆布包最底下,像藏着件宝贝。
新生军训时,别的女生穿着花裙子在树荫下聊天,她却穿着蓝布褂子蹲在操场边,对着块碎砖块研究得起劲,手里还攥着本《岩石鉴定手册》。有男生捧着奶茶走过来,说“你的裙子真好看,什么时候再穿”,她头也没抬:“那是出门做客穿的,现在研究石头,穿这个方便。”
系里组织迎新晚会,班长特意叮嘱“女生最好穿裙子”,来福犹豫了半宿,终于把那件水绿色连衣裙翻了出来。站在舞台侧边候场时,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晃,她却总觉得不自在,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比起裙子,她更习惯穿裤腿上有口袋的工装裤,方便装地质锤和放大镜。
有男生借着递话筒的机会跟她搭话:“你今天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她却往后退了半步,指着墙上的地质剖面图:“你看这张褶皱构造图,是不是很像咱老家的山坳?”
晚会结束后,她连夜把裙子换下来,重新洗干净叠好。同宿舍的姑娘笑她:“穿新裙子不好吗?总穿旧褂子,男生都不敢跟你说话了。”
她把叠好的裙子放进柜子,摸出怀里的鹅卵石——那是爹塞给她的,说“带着它,就像带着家”。“我来大学是学本事的,”她翻开《矿物学》,声音轻轻的,“等我搞明白了山里的石头,别说穿裙子,穿啥都体面。”
月光透过窗户落在书页上,照亮了她写在页边的字:“大姐说,裙子是让我体面的,可我得先让自己配得上这份体面。”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未来会有个人,既喜欢看她穿工装裤敲石头的样子,也会在她穿上连衣裙时,认真地说“比山里的野花还好看”。
来福在地质学院念大二那年,收到家里寄来的汇款单,附言栏里只有一行字:“今年麦子收成好,多给你寄点。”她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腹在“收成好”三个字上反复摩挲——她知道,那年春天村里遭了倒春寒,麦子减产了近三成。
周末去邮局取钱时,柜员笑着说:“你爹真疼你,每月都寄这么多,比城里上班的人挣得还多。”来福没说话,只把钱小心地塞进贴身的布袋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她知道这笔钱里,有爹蹲在镇上的废品站,分拣了半个月塑料瓶换来的;有娘把攒了一冬的鸡蛋,一个个数着卖给供销社的钱;还有大姐招娣在农业研究所的奖金,瞒着同事偷偷塞给爹的。
暑假回家,她半夜起夜,听见爹娘在屋里说话。爹的声音压得很低:“下个月给老四寄钱,得凑够她买显微镜的钱,我明天再去山里挖点药材。”娘叹了口气:“你那老腰能行吗?要不我去镇上给人缝缝补补,多少能添点。”
来福站在窗台下,眼泪“啪嗒”滴在鞋面上。第二天一早,她故意说:“爹,学校发了奖学金,够我买显微镜了,您不用再寄钱了。”梁老汉正蹲在院里编竹筐,闻言头也没抬:“奖学金是奖学金,家里的钱是家里的,你在外头别省着,该买的书、该用的仪器,一样都不能少。”
他编着筐,忽然说:“你大姐说了,她培育的玉米新品种在省里评了奖,发了笔奖金,让给你多寄点,说搞地质跟种庄稼一样,都得有趁手的家伙。”来福想起大姐上次视频时,眼角的黑眼圈比以前重了,却说“在研究所加班习惯了”。
回学校时,帆布包里被爹塞得满满当当——有娘烙的饼,有大姐给的新袜子,还有一沓用手绢包着的钱,每张都带着褶皱,像是被人反复数过。火车上,她把钱一张张铺平,夹在《地质学导论》里,书页上印着的矿石图片,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后来她才知道,大姐为了给她凑钱买那台进口显微镜,把自己评上“先进工作者”的奖金全拿了出来,还跟研究所的同事借了些。娘说,大姐寄钱那天,特意打电话叮嘱:“别跟老四说,让她安心念书。”
现在每次寄钱回家,来福都会在附言里写“项目奖金发得多,家里别惦记”。她知道爹娘和大姐不信,却还是坚持写——就像当年他们总说“收成好”“奖金多”,不是为了骗她,是想让她在远方的课堂上,能安心地研究那些石头,不用回头看。
月光落在书桌上的显微镜上,镜筒里映着块小小的石英石,透亮得像大姐培育的玉米粒,也像爹眼里的光。来福忽然明白,那些被说成“收成好”“奖金多”的钱里,藏着比任何矿石都珍贵的东西——是家人宁愿自己苦点,也要让她看得更远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