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不是幽冥河水那种粘稠的、带着腐蚀死气的阴寒，而是一种绝对的、剔除了所有温度与感知的真空之寒。凌无雪的意识从无边的黑暗与死寂中艰难浮起，仿佛沉睡了千万年，每一个念头都带着冰渣摩擦的艰涩。
她猛地睁开眼。
没有墨色的死水，没有翻涌的浓雾，没有幽绿的磷火。
眼前，是一片无法形容的“空”。
并非漆黑，而是一种纯粹的、连“黑”这个概念都似乎被抽离了的虚无。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没有尽头。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空间在这里凝固成永恒的死寂。她悬浮在这片虚无之中，身体轻盈得仿佛不存在，却又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整个世界的绝望。左肩下方那被桃枝死光洞穿的伤口、体内肆虐的桃花瘴情毒、甚至掌心血婴印记那蚀骨的怨毒诅咒……所有的痛苦与异状，都在踏入这片虚无的瞬间，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
是被……剥离了。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空虚感攫住了她。仿佛构成她存在的某些最根本的“东西”，被硬生生地抽走了。她下意识地运转玄冰真元，丹田空空如也！经脉空空如也！识海之中，那宁折不弯的冰魄剑心依旧存在，却如同被剥离了所有锋芒的钝铁，沉寂黯淡，再也无法调动一丝力量！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心跳，感觉不到呼吸！
天道法则！构成这方世界运转、赋予万物存在意义与力量的最底层规则……在这里，被彻底剥离了！
这里是……归墟之眼内部？那幽冥渡船的终点？
凌无雪冰蓝色的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收缩。她试图转动视线，却发现自己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她的意识如同被冻结在这片绝对的虚无之中，只剩下纯粹的思维在绝对的空寂里徒劳运转。
就在这时，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穿透了这片虚无的禁锢，传递到她的意识深处。
是同心契！
手腕处那无形的烙印，在剥离了一切法则的虚无中，竟成了唯一真实存在的联系！那悸动，带着熟悉的、被诅咒焚烧的痛苦，带着近乎湮灭的微弱，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
阿澈！他的残魂！
凌无雪的意识猛地“聚焦”，顺着同心契那无形的链接“看”去！
就在她意识感知的正前方，那片绝对的虚无之中，不知何时，竟悬浮着一方……棋盘！
棋盘通体墨玉打造，深邃如渊，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棋盘表面光滑如镜，却又隐隐浮现出无数细密玄奥、如同星辰轨迹般流转的银色纹路，构成纵横交错的经纬。十九道横线，十九道纵线，在这片虚无中切割出三百六十一个冰冷的交叉点。
而就在这墨玉棋盘的正中央，“天元”之位，悬浮着一团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冰蓝色星火！星火之中，一个虚幻到近乎透明的淡金色魂影轮廓，正蜷缩着，承受着无形的煎熬。正是阿澈被诅咒焚烧、仅存的核心残魂！
在剥离了所有天道法则的虚无中，在这墨玉棋盘的中心，那焚心咒怨仿佛失去了外界法则的支撑，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平静”。没有怨魂厉魄的嘶吼，没有暗红血丝的狂舞，只有那魂影本身散发出的、源自生命本源的、被诅咒焚烧的痛苦波动，无比清晰地通过同心契传递过来。
“阿澈…”凌无雪的意识无声地呼唤。她“看”着那团在绝对虚无中孤独燃烧的微弱星火，看着其中那痛苦蜷缩的魂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冲击着她被剥离法则后显得格外“空旷”的意识。是悲恸？是愧疚？还是……一种在绝对困境中，唯一同命相连的依靠？
“醒了？”
一个冰冷、干涩，没有任何情感起伏的声音，如同直接在虚无中响起，打断了凌无雪的思绪。
那声音的源头，就在棋盘之侧。
那个全身笼罩在宽大破旧蓑衣之中、头戴斗笠的船夫，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他依旧低着头，斗笠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惨白的、毫无血色的下巴。他枯瘦惨白、覆盖着细密鳞片的手，此刻正缓缓抬起，手中捻着一枚棋子。
棋子非黑非白，而是一种混沌的灰。材质非石非玉，更像是由凝固的、毫无生机的雾气压缩而成。
他捻着那枚灰子，枯瘦惨白的手指悬停在墨玉棋盘的上方，似乎在寻找落点。那姿态，如同执掌命运的神只，又似摆弄傀儡的匠人。
凌无雪的意识死死“盯”着他斗笠下的阴影。就是这个人！擒走了佛子！将他们带入了这剥离天道的绝地！那个在渡船上，斗笠阴影下勾起诡异弧度的嘴角……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此刻在绝对的虚无中，愈发强烈，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意识。
“佛子…在哪？”凌无雪的意识在虚无中凝聚成无声的质问，带着冰冷的锋芒，试图穿透那斗笠的阴影。
船夫捻着灰子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没有抬头，斗笠的阴影纹丝不动。但那惨白的下巴，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船夫那干涩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是珍珑局中，不可或缺的‘劫材’。”
随着他的话音，他那枯爪般的手轻轻一拂宽大的蓑衣下摆。
哗啦…
一声轻微的、如同玉石碰撞的脆响。
在船夫脚边，那虚无之中，不知何时竟悬浮着一个物件。那是一个罐子。同样由深邃的墨玉雕琢而成，罐体浑圆，罐口狭窄，表面布满了与棋盘同源的、流转着星辰轨迹的银色纹路。罐口被一层混沌的灰色光膜封住。
透过那半透明的灰色光膜，凌无雪的意识清晰地“看”到——
罐内，并非空无一物！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罐底！正是那盲童佛子！他双目紧闭，小小的身体被一层粘稠的、不断蠕动变化的灰色雾气包裹着，如同被琥珀凝固的虫豸。那层灰色雾气正丝丝缕缕地渗透进他体内，将他手腕上那点微弱的冰蓝印记彻底覆盖、压制！佛子身上那股纯净的生机与佛性，正在被这墨玉罐子缓慢而坚定地……抽离、转化！化作某种无形的、滋养着这片虚无空间与墨玉棋盘的“养料”！
“劫材…”船夫冰冷的声音如同宣判，“在需要的时候，自有其归处。”
凌无雪的意识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看着佛子如同待宰的羔羊般被封禁在墨玉罐中，被缓慢抽取本源，而自己却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极致的无力感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将她剥离法则后显得格外脆弱的意识撕裂！
“至于你…”船夫捻着灰子的手指，终于缓缓落下。
嗒。
一声轻响，如同命运落下的铡刀。
那枚混沌的灰子，轻轻落在了墨玉棋盘之上。位置，并非天元，而是紧邻着中央那团冰蓝星火的一个交叉点——星位。
棋子落下的瞬间！
嗡——！！！
整个墨玉棋盘猛地一震！棋盘上流转的银色星辰纹路骤然亮起！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而宏大的意志，如同沉睡的巨兽苏醒，瞬间笼罩了整个虚无空间！
凌无雪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磨盘！一股源自墨玉棋盘本身的、绝对秩序与冰冷的“规则”之力，强行碾压而来！这股力量并非攻击她的身体（身体已无感觉），而是直接作用于她的存在本身，作用于她的意识，作用于她识海中那沉寂的冰魄剑心！
它要……磨灭她的意志！碾碎她的剑心！将她这枚“棋子”，彻底固定在棋盘上，成为这珍珑局中一个没有思想的、冰冷的点！
“呃啊——！”凌无雪在意识层面发出无声的惨嚎！冰魄剑心在那绝对规则的碾压下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仿佛有无数的冰棱被无形的巨力寸寸压碎！剥离了天道法则的保护，她的意识在这棋盘规则面前，脆弱得如同薄冰！
而就在这恐怖的意志碾压降临的刹那——
同心契链接的另一端，那位于棋盘天元之位的冰蓝星火，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抗拒光芒！
蜷缩在星火中的阿澈残魂，似乎感受到了凌无雪意识遭受的恐怖碾压，那被诅咒焚烧的痛苦波动瞬间转化为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不屈与守护意志！一点微弱却无比精纯的、带着焚心余烬与佛子净化碎片的力量，混合着他残魂本身那宁折不弯的执念，顺着同心契的无形链接，如同决堤的洪流，悍然反冲入凌无雪即将被碾碎的识海！
轰——！！！
冰魄剑心在这股外来的、同源相连的力量灌注下，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熔岩！本已濒临破碎的剑心非但没有碎裂，反而在绝境中爆发出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前所未有的惨烈锋芒！破碎的冰棱瞬间融化、重组，化作一柄燃烧着冰蓝色魂焰的、巨大无匹的虚幻剑影！
剑影并非斩向任何实体，而是带着凌无雪不屈的意志与阿澈残魂反哺的力量，狠狠斩向那笼罩意识、碾压而来的棋盘规则意志！
嗤啦——！！！
意识层面，仿佛有无形坚韧的丝线被强行斩断的声音！那冰冷宏大的碾压意志，竟被这燃烧魂焰的剑影硬生生斩开了一道缝隙！
虽然只是一瞬！
虽然剑影随即在棋盘规则的恐怖反扑下轰然破碎，凌无雪的识海如同被重锤砸过，意识几乎溃散！
但，就是这一瞬的斩击，让她承受的规则碾压骤然减轻！她濒临破碎的意识，硬生生扛过了这第一波的恐怖冲击！
“嗯？”船夫捻着棋子的手，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停顿。斗笠的阴影下，似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穿透虚无，落在了棋盘中央那团爆发出抗拒光芒的冰蓝星火之上，落在了那残魂的轮廓之上。
“残烛余火…竟能扰动规则？”他那干涩冰冷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意外。
他枯瘦惨白的手指，缓缓抬起，这一次，悬停的位置，正对着棋盘中央，那团冰蓝星火的上方。
“既为变数…”冰冷的声音如同宣判，“那便…抹去。”
一枚新的、同样混沌的灰子，在他指尖凝聚。那灰子散发出的气息，比之前那枚更加冰冷，更加死寂，带着一种彻底抹除存在痕迹的绝灭意志！
棋子，即将落下！
目标，直指阿澈的残魂核心！
墨玉棋盘，困锁天道。
残魂为子，剑心燃烬。
这绝灭的一子落下，是彻底的终局，还是……于死境中，逼出那潜藏万古的最后神王之力？
凌无雪的意识在规则的余波中痛苦挣扎，看着那即将落向阿澈残魂的绝灭之棋，冰魄剑心深处，一点被剥离法则后反而更加纯粹、更加决绝的锋芒，正在绝望的灰烬中……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