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过年了,大慈恩寺前面的那个集市更大,也更热闹了。
李辅臣在集市转了一圈,想买点什么,又不知道要买什么。
最后他买了一个锅盔,剩下的钱给了撞钟小和尚。
望着转身离去落寞的李辅臣,小和尚苦行认为他是想家了。
因为他自己也想师父了。
其实小和尚想错了,李辅臣他根本就不想家。
因为他就没有家。
更不要说和他一样去想念远方的亲人了。
自从懂事起……
打懂事起李辅臣就再也没有期待过什么新年,也没有幻想着辞旧迎新。
他是官宦人家的仆从。
过年不属于奴仆。
过年的时候主人他们是欢聚在一起,家里的大狗都能早早的卧在桌子下准备找骨头吃,也准备过个开荤年。
他李辅臣只能待在柴房,连狗都不如。
等主人家吃完了,饭菜凉了,残羹剩菜,这时候才是家里仆人的年。
这个时候的年也并不是其乐融融。
仆人里也论资排辈。
一桌子热了的残羹剩菜也要分一个尊卑。
学着主人家,不大的柴房里,年长的坐主位,年龄小的背对着门。
然后还要听年长的人唠叨一会儿。
这个时候管家会来,会代表着主家分一些钱。
钱不多,买什么都会觉得有些尴尬的那种,这个时候大伙就要扯着嗓子喊一声。
“主人是良善人家。”
李辅臣知道自己想的太多,要的太多。
这年头主家愿意给口饭吃那真的算是不错。
可李辅臣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这其中的苦,外人永远不知道。
在李辅臣的眼里,他要当个人,他要赚钱“自赎”。
哪怕过苦日子,他这辈子再也不想给人当狗了。
所以,他不期待过年。
倒了一碗热水,他将生硬的锅盔掰碎,随着锅盔的加入,滚烫的热水慢慢的凉了下来。
碗里的锅盔也膨胀了起来。
望着这一碗锅盔,李辅臣突然笑了。
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年,哪怕吃没有丁点荤腥的锅盔。
李辅臣他也觉得此刻孤身一人的自己竟然体会到了幸福感。
不用给人磕头,也不用为主家的那十几个铜板说一堆吉利话。
就在李辅臣准备试一下锅盔里面泡透了没有的时候,敲门声响起。
听着那有节奏的敲门声,李辅臣知道是苦行小和尚来了。
“李公子在么,外面有人找!”
李辅臣闻言有些迷茫。
常山掌柜回去给自己弄身份去了,他的徒弟也走了,长安举目无亲,谁会找自己。
想不通,李辅臣还是打开了房门:
“谁寻我?”
“肖五,不对,是肖五爷来寻你了!”
想着这个经常问自己裤裆里长没长毛的肖五爷,李辅臣就觉得头大。
因为你根本就分辨不清楚这个人是真的傻。
还是他在装傻。
说他不傻,他能不分场合,问你有没有长毛毛。
你如果说他傻,一个人拿着自制长矛巡视整个黄渠村。
风雨无阻,维护乡里。
真要给这人定个说法,李辅臣觉得这个人自己琢磨不透。
因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意料之外,但又都不是脑子一热。
“他找我做啥?”
苦行小和尚挠了挠头:
“我又不是我师父能掐会算,他找你,你问他去,你问我做什么咧,奇怪!”
李辅臣走出厢房,远远地就看到搂着长矛站在门口的肖五爷。
肖五看到了李辅臣,开心的摇摆起了手臂。
“我在这里~~~”
“今日做啥?”
肖五咧嘴笑了笑:
“走,快跟我走,要过年了,余老爷来请你了,今年咱们一起过年去,走,快走!”
李辅臣根本就不信肖五的话。
可肖五的话音刚落下,远处就传来的马蹄声。
抬头望去,余家老爷正牵着一匹马,朝着这边走来。
望着那匹漆黑如墨的马,李辅臣已经知道草原的那场火是谁放的了。
除了余令余守心,根本就找不出第二个人。
因为这匹马是马场里最贵的那一匹。
这匹马是将来作为种马的。
听说晋中的王掌柜曾开出长刀二千柄的价格去买,结果人家孛儿只斤部族都没卖。
因为这匹马属于好几个部族首领共有的。
一场大火后所有人都以为这匹马烧死了。
结果此刻竟然出现在了长安,出现在了余家,这要说没鬼……
李辅臣打死都不信。
李辅臣到此时也搞不懂,这么好的一匹马,他是怎么顺利过的关隘。
要知道关隘的那群人都是识马之人。
没底线且贪婪,手底下还有人。
其实余令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带回来的。
因为这匹马是最小的马,它在前面跑,一群马在后面追。
那时候它的毛都被大火烤没了,丑的余令撵了几回都撵不走。
因为它小,不能驮东西,还得照顾它,免得它死了。
是个累赘。
结果没赶走,它也就跟着回来,成了闷闷的礼物。
如今的模样就跟李辅臣见到那样,高了,毛也长出来,一身黑毛,漆黑如墨。
哪怕什么都不懂的人,看着马都知道这是匹好马。
“臣哥!”
“余大伯好!”
余员外望着这位来自晋中的李辅臣笑了笑,然后开口道:
“要过年了,家里人多,事多,想请臣哥去帮帮忙,顺便尝尝余家的粗茶淡饭!”
李辅臣不可置信道:“我?”
余员外故作不解的望了望四周,笑道:
“对啊,我在跟你说话,难不成这寺庙里还有另一个臣哥!”
“我就在寺庙里挺好!”
不是李辅臣不解人意,也不是他不知好歹。
而是这些年给人当仆的日子让他敏感且自卑。
他非常害怕麻烦别人。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去偿还别人的善意,做不到心安理得。
李辅臣的这点小心思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住做生意出身会察言观色的余员外。
他一把抓着李辅臣的手,不容拒绝道:
“走,大慈恩寺过年也冷清!”
“我……”
李辅臣咬了咬牙:“我…我不是什么学徒伙计,我就是李家府上的一奴仆!”
“这算什么,你是人家府上的仆,又不是我府上的。
哪有过年不吃口热的,来福要是回来知道我这老的不会待客,定要说道!”
余员外把李辅臣的手抓的更紧了。
“走走,屋子我都收拾好了,从今日到来福回来你就住在余家了。
知道你心里过意不去,就当余家还你帮我卖煤的情分了!”
肖五在一旁嘿嘿的笑着。
见李辅臣被余老爷牵着走,肖五爷突然压低嗓门道:
“夜里我去跟你睡,抱着你,你不冷,我也不冷!”
李辅臣闻言猛的打了寒颤。
余员外懒得去搭理肖五。
这话虽然听着容易让人误会,但他知道肖五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
平日的时候……
他都是跟吴秀忠一起睡的!
对于李辅臣这孩子,余员外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九月初的时候那常山掌柜离去了,李辅臣留在长安。
把人留在长安就留在长安吧,好歹多给点钱。
就给了人娃二两银子,这二两银子里不光有大慈恩寺的住宿钱。
还有吃喝钱。
这些钱余员外算过,够住和保证不饿死。
但若是要想做点别的,那就别做梦了。
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足足四个月呢。
牲口还偶尔有个拉肚子什么的,谁能保证他就没有个头疼脑热?
这不是故意折腾人么?
这李辅臣知道钱不够,冬季又来了,他就去余家的煤铺子去卖煤。
不要工钱,管饭就行,干活很实在。
眼里有活,能说会道,和那刘玖不相上下。
因为这个原因,余员外对李辅臣很有好感。
虽然爱去墙根边上看闲汉赌钱,但也不能说这娃不懂事。
所以,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余员外准备让他跟自己一起过年。
李辅臣跟着余员外到了余家。
此刻的余家已经忙碌了起来,大的小的都在忙,就连余家小姑奶奶都在忙着烧火。
“臣哥来了,来来,我这边刚好缺人,贡品拔毛的能做不,先前都是小肥在弄,他去了京城,我……”
“会!”
陈婶闻言大喜,笑道:
“真好,老婆子我刚好去看看豆腐压好了没,去,把手洗一洗,坐在火盆边上免得冻手!”
临走时,陈婶还特意绕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
“这娃一看就是一个干活踏实的!”
一个小娃忽然从自己的盘子里抓起一个肉丸子就跑,李辅臣被吓了一大跳。
喝骂声紧随其后地传来。
“朱清霖你给我放下,这是刚才炸的,外面凉,里面热,把嘴烫坏无所谓,烧了嗓子你就哭去吧……”
小女娃到底还是跑了,身影消失在后宅。
李辅臣望着跺脚的厨娘,咧着嘴笑了。
他记住了,刚才偷肉丸子的那个孩子叫朱清霖。
闻着柴火气,望着忙碌的人,预想之中的排外并没有出现。
大家都笑眯眯的,好像,好像自己本来就是这家里的一份子。
李辅臣放心了,深吸了一口气。
他发现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味道,具体是什么味道,他又说不上来。
在李家他也很想参与进去,但管家却告诉他别做梦。
奴就是奴,生来就是干活的命,别想了!
混呗!
李辅臣弯下腰,开始拔猪头上的猪毛,肖五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低声道:
“夜里我跟你睡,好不好?”
李辅臣认真的点了点头:“好!”
肖五爷突然笑,咧着嘴道:
“想的美,我早都看出来了你想摸我,我跟小宝睡!”
望着跑开的肖五爷,李辅臣觉得自己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