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向高知道余令在骂他。
可最大的问题是他知道余令在骂他,他还不能主动的挑破这件事。
因为余令给人的感觉是真的来请自己吃烤羊的。
挑破了,余令自然不会承认。
余令只要一口咬定他就是请自己来吃烤羊的,他就赢了。
这就是最不要脸的的阳谋,把自己给骂了,自己还不能去还嘴。
事情落到自己身上,叶向高才发现余令是真的讨厌。
进了内阁的叶向高开始想杨万里是谁。
他知道余令嘴里的杨万里肯定不是宋朝的那个,可是哪个他猜不出来。
他哪里知道,余令说的杨万里其实是袁万里。
余令不会傻到把袁万里卖了。
叶向高要是知道是谁,轻轻松松就能把袁万里调回来。
以袁万里的性子他一定会开开心心地回来,他这人倔,比青春期的孩子都倔。
所以就搞了个假的,让你知道是谁,又让你不确定。
内阁众人开始商议余令的军功问题。
翰林院的人来了,也不走,见这群人都看着自己,叶向高知道这群人是怕余令真的去了翰林院。
“叶大人,御史台挺好!”
“放屁,一个状元不去翰林去什么御史台。”
“御史台好,余令的嘴巴厉害。”
左佥都御史左光斗闻言猛地扭头。
随着他转头,韩戈广、赵南星、杨涟、郑三俊等身居要职的这些人也都抬起了头。
叶向高叹了口气,伸手结束了御史和翰林院的吵闹。
他明白,既然余令再次拒绝了东林抛出的善意,那余令就不能留在中枢。
这样不受控制的人是不能和自己一起的。
叶向高知道,可他的那些猜测他不能说出来。
余令入翰林院,哪怕这个时候压着余令,可问题是在座的各位肯定是活不过余令的。
余令只要熬死这群人。
他终究会出头。
一旦到了那个时候,前面的对余令的压制就会变成余令对众人的清算。
最难受的是余令似乎和皇帝关系很好。
从神宗到现在的天启,余令走的每一步都极其的踏实。
翰林院存在的本身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相当于是位于皇帝眼皮子底下。
诏书的起草、国史的编修,天然的亲近皇帝。
叶向高现在非常矛盾。
“咱们就按照朝堂议论的方向来安排余令的官职,官场熬资历是应有之义,他因战功居高位也是应有之义!”
郑三俊皱着眉头道:“叶大人的意思是?”
“三边总督不可能!”
赵南星看了一眼叶向高,他觉得今日的叶大人心事特别重。
推荐余令入翰林院这件事众人根本就不知道,他很想知道叶向高是如何想的。
在东林派系里,叶向高是温柔派,那赵南星就是激进派!
赵南星忍不住轻声道:
“自刘敏宽刘大人辞官告老以后三边无总督,自辽东一事的传开那边的异族蠢蠢欲动,从国朝的角度而言三边总督不可缺!”
“何为异族,草原土默特,又或是其他?”
“回贼!”
众人闻言一愣,这个问题其实由来已久,而且不是小问题。
可以说是这群人对边境的危害比土默特部的危害更大。
他们需要强大的武力威慑。
神宗四十三年,套虏和回贼勾连犯边,缚官杀人,殆及万人,这群人杀知县,劫监狱,剽掠乡落。
这是其中的一件事。
从永乐八年开始到现在,有文字所记载的回贼多达数十起,不被记载的数不清。
都说白莲教怎么都平不了。
三边的这些人危害不比白莲教弱。
“所以,我个人认为既然要放任余令去地方,这里明显是不错的地方,余令不比我们,他年轻,有大把的时间!”
赵南星的话很平淡,可众人却是听懂了!
九边之地多荒芜,百姓刁蛮,军户木讷,领兵之人骄横且贪欲沟壑难平。
不是什么好地方,可却是折磨人的好地方!
“去看看长安发来的折子吧,看看长安发生了什么!”
众人闻言忍俊不禁,一直不爱笑的左光斗都笑了。
长安的折子这些人其实都看了,上面的不知所谓四个字算的上中肯,可以说是好评。
因为长安发来的折子没写什么祥瑞!
大明这么大,每月送到中枢的折子堆积如山,折子里写什么都有。
祥瑞,异兽,求雨,神童,甚至还有拾金不昧……
不是众人不信长安的折子。
问题是地方发来千奇百怪的折子太多了,还有写数万字,厚厚的一本,总结出来就几个字……
给皇帝问安。
至于其他的就别说了,有的臣子升迁无望,年纪又大了,这些人把折子当小说来写,来教人治国。
言之确确,好像不按照他说的做,天要塌了一样。
长安这样的折子其实真的不算什么。
上个月,琼州的折子送来了,地方官员还不知道换了皇帝,他在这折子里写了去年冬天海南下雪了这件事。
这些对比下来,众人如何敢信长安的人定胜天!
这事也不用去跟余令求证,就算去了余令一定会说这是真的。
官员连天上飞的神仙都见过,人定胜天算什么啊。
红丸进宫的时候不也是说可以治百病的仙药么?
此时此刻的叶向高突然觉得是自己越老越谨慎了。
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真的想多了,有些杯弓蛇影了!
“那以军功来论,三边总督?”
“不妥,三边总督是陛下说的,陛下不懂,我们还能不懂么?!”
“那大家的意思是?”
“总兵一职位就很好了,总兵以下的职位刚好能把客军军功算完,如此一来国朝也不算亏待有功之士了!”
“票拟吧!”
“赏赐一事呢?”
汪文言喝了一口茶,闻言笑道:
“客军好处理,勋称可以高一些,钱财赏赐优厚些,也好让大家看到国朝对待将士之心,赏赐就按照戚家军和白杆军的标准来!”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有了参照就好做,客军最好办了。
不光在他们的眼里,在朝中所有人眼底客军就是客军,钱财给多些可以,实权之职就别想了。
如果说辽东铁骑自私……
不如说是朝中这群人造就了自私的辽东铁骑,他们为大明卖命,到头来却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兵部不打点好,他们就会让你一直等着……
兵部和吏部户部一样,小吏多,不把他们先喂饱,你的功勋永远压在最下面。
你一个外地官怎么玩的过?
等着,等着,等着,让你一直等着,阎王好见,小鬼是真的难缠。
无奈之下……
无奈之下只得去找棵大树,拜个山头。
有个在朝堂里说得上话的在前面顶着,也不至于卖命了,连个赏钱都没有。
这一切的根源其实就是从文官掌控兵部开始,五军都督府没了当初的权力。
真要细说,那还得是土木堡!
朱厚照倒是想改变,可惜就差了一点点。
如今的朝堂是你若想得到军功,就得听我的;听我的,军功给你,人给你!
官场的那一套虚伪彻底的腐蚀了将领的心。
左光斗闻言皱着眉头道:
“余令是先皇钦点的右庶子,咱们也得照顾下陛下的意思,总兵一职不算埋没他,大家觉得呢!”
“如此就让陛下来决定吧!”
众人觉得这个好,功勋已定,一个贰官或是一个勋贵让陛下来定夺,也不至于太让陛下难堪!
众人达成了一致,余令离开在这一刻已经成了必然。
翰林院的几个“代表”也松了口气,只要余令不去翰林院,余令去哪里都行。
去一趟户部死了几十人……
这要是去翰林院,不敢想……
余令这样的其实算好的,军功能到手,太常少卿王绍徽一直想谋求个巡抚的职位去地方干事情……
结果被魏大中狠骂,王绍徽被骂的主动辞官。
如今势力越来越大的东林人不知道......
他们这种排除异己,任人唯亲的做法是让自己在朝堂上的话语权越来越大,可敌人却是越来越多。
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王绍徽是自己辞职了,可他并未从京城离开,不知道怎么的就搭上了魏忠贤这条线。
像他这样的人越来越多。
东林党人其实也不是铁板一块。
地方的不同也划分出了派系,大家其实也都有各自的小算盘,改良派,夺权派,对于某一件事的处理他们也会吵。
朝堂里混的都要一百个心眼。
晚间天黑余家就来了客人。
余令手指摩擦着纸张,望着眼前的客人不得不感叹这些人手眼通天。
票拟才出来,这人就把内阁票拟的结果给搞到手了。
“你不讨厌我?”
“讨厌你,但在你和他们之间我其实更讨厌他们,你打的那些人其实是该打,事情的原委我清楚!”
望着眼前说“大实话”的刘廷元,余令笑了。
余令知道他这是来招揽自己的,希望自己和他们一起来对抗东林党。
可余令实在不想参与这种鸡毛蒜皮的权力斗争。
刘廷元能有今日只能说是活该。
神宗四十五年,刘廷元与齐党领袖亓诗教等浙党臣子把持朝政,将东林党、秦党诸反对他们官员尽皆贬斥。
俗称丁巳京察案。
如今只不过是风水轮流转,东林党成了当初的他们,然后开始做他们当初做的事情。
所以,都不是什么好玩意,都想着手握权力,握更大,更多的权力。
“谢谢刘大人的告知,我余令心善且自爱,君子群而不党!”
刘廷元闻言有点反胃,可还是忍着性子道:
“你还年轻,切莫.....”
余令摆摆手笑了笑,淡淡道:
“朝堂里的事情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我不喜欢搞这些。”
“余大人就真的不考虑下么,一个总兵你就甘心?”
余令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没有什么甘心不甘心,斗来斗去有什么用?
奢安已经造反了,晋地白莲教,闻香教也开始了。
等那些反王一来还不是像狗一样跪在地上贡献家财。
“我还年轻,我觉得可以,我忠君爱国,我爱大明的天,我爱大明的百姓,我爱......”
刘廷元叹了口气,喝完茶转身离开。
他觉得余令不是有点疯。
望着刘廷元离开,余令无奈的笑了笑:
“这年头说真话也没人信了,谎言倒是乐此不疲,这狗日世道!”
等京城的天彻底的暗下去,刘廷元回到了自己的精舍内,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刘廷元摇了摇头。
众人齐齐叹了口气。
“余令说君子群而不党!”
“他余令傲气什么,还君子群而不党,如此说来我们都是小人了,是党而不群了,他的亏还没吃够么?”
“就是,老夫吃的盐比他说的话都多。”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他还君子,我们这把年纪,比他知道什么才是君子!”
……
“听我一句,诸位,听我一句……”
刘廷元看着发怒的众人,见大家越说越离谱,忍不住敲了敲桌子。
吵闹声也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余令的确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他如果是傲气十足的人也就走不到今日!”
“刘大人,何以见得!”
“我们要相信钱谦益的目光,我们要相信神宗的眼光!”
见众人不说话了, 刘廷元幽幽道:
“既然余令不愿意跟我一起,那我们为何不主动去找余令,我们和他一起呢,他是状元,不丢人!”
众人闻言一愣,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可大家心里还是不舒服,向一个晚辈低头实在抹不开面子。
可如今他们没得选,再不找个能扛的住事的……
他们这帮子人要么回家养老,要么去海边钓鱼,要么去北面放羊……
都这个岁数了,真要被贬了,十有八九死在路上,狡兔三窟,全家老小可不能死。
“为什么是余令?”
“在前几日,魏公公来找我了,你们呢?”
众人低下了头,慢慢的点了点头。
刘廷元在屋里慢慢的走,一边走,一边说道:
“死皮赖脸的贴余令人家好歹是个状元,不丢人,可若是选择了魏忠贤......”
刘廷元幽幽道:“今后史书,我等就是阉党了!”
“诸位,你们愿意当阉党么?”